在昌州,有專為女子開辦的學(xué)堂,只講授琴棋女紅。但凡稍有姿色而家境不佳的女子皆可入學(xué)。自七歲起,無憂便入了夫子的學(xué)堂。
寒暑過往,她只管專心練琴。手結(jié)了繭,用剪子磨了去;冰霜凍了手,只管用溫水緩緩化了去,觸弦的素手,始終膚白如玉,萬展嬌妍。
無憂見過青衣的女子。在深林里。朝墩初出,金黃的色澤盈了她絕美的容顏。
此后,無憂常在院落里練琴。一園的旅葵,墻角都滿溢金黃。
無憂喚她青姨。
青姨也常在院里聽無憂彈琴?嘬划T,淡定安閑便過了一日。
青姨愛聽無憂唱《長命女》。
“春日宴,綠酒歌一杯一遍,
再拜陳三愿:
一愿郎君千歲,
二愿妾身長健,
三愿如同粱間燕,
歲歲長相見。”
每每青姨沉默的時候,無憂知道她又想起了一個人。
小小的無憂也懂得了人間相思。
仿佛一云裳倩影,綽約磯頭;一孤獨少年,依依柳下,而江心月白,風(fēng)露寒衣,兩地相思,自從別后,都在天末?皣@商與參,寄予絲桐,對景那禁傷情。盼征旌,未審何日歸程,楚天湘水隔淵星,早早托鱗鴻。情最殷,奚忍分。
“他是誰?”
“他在哪里?”
“他不回來嗎?”
青姨總是搖頭。
無憂知道,青姨是在等待那個男子回來。已然等了很多年。
一日無憂下了學(xué)。歡喜的去看她的青姨。
無憂揚了葵花般的小臉,說:“青姨。我要好好跟你學(xué)琴。然后向駙馬桓一樣,名揚天下,成為第一琴師。”
青姨素日淡定的臉上有了驚詫。
——“駙馬桓?他是……”
“駙馬桓啊,今天夫子講學(xué)時說的,他姓司徒,新近才娶了長公主云鄠。聽說他們是在長安郊外相識的,后來駙馬桓在朝上奏琴的時候認(rèn)出了公主。再后來皇上就賜婚拉。真是傳奇的故事,對不對?”
青姨鈍鈍地點了頭。
無憂持琴進了院落。未見身后人漸趨慘淡的愁顏。
青衣的女子離開了。無憂再沒見過她。
無憂每每再拂青姨留下的琴,總恍惚以為青姨是天上之人,來了人間一趟,便又踏著祥云回去了。又也許她思念的那個人把她帶走了,青姨終于盼到了他回來,是滿心喜悅隨他離開的。
青衣的女子成了傳說。在昌州民間人人皆知的傳說。
無憂總以為駙馬桓和她的青姨一樣,是故事里的人,是只能去想去崇敬而不可望及半分半毫的。眨眼,竟也是十多個春秋。她長大了,淪入塵世,歷了風(fēng)霜,她以為故事里的人也老了,愁紋當(dāng)已插入眉鬢,西風(fēng)吹褶衣角,卻未料這襲白衣,依是如舊翩然。
一時沉默的三人,各各心有千千結(jié)。
惟有崠寰在微笑。
他見慣了宮廷里守儀的或高貴或低賤的女子,而眼前這人,染了風(fēng)塵,卻脫然素凈,是半分俗氣難近身的。
崠寰不覺收了往日的飛揚,微微的打量好似不驚波瀾的她。他想要帶他離開。馳騁這苦難人間的艱辛之上,不再伺候為吃食酒肉而生的粗鄙俗人。
沒人看到,司徒桓的嘴角抽動了一番。
素日好似不為人世煙火熏染的駙馬桓,竟然不覺悲戚而至淚下了。
忽悠十年,故人音訊謇逝。
此般迫近的感念,又是為誰彈了心底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