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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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瑪曲出事那天是個非常好的夏日,前晚剛下過一場透雨,小區(qū)的空氣頓時清新起來,花花草草的也格外醒目,一掃城市花草有點蔫的敗象。
那天他起得比較晚,木瓜病了,他伺候一老一小吃完飯喝下藥上了床,并把零食、毛巾被和皮球一股腦堆上床去,才稍稍安心地離開家門。
忙過中午,瑪曲回去了一次,一老一小見了他,都很高興,但兩人隨即繼續(xù)睡了。
來吃晚餐的人明顯比吃午餐的人多,基本都是一個小區(qū)里的熟面孔。如今再勤于做飯的家庭,一個星期也總要在外面吃上幾頓的。
廖白居然也帶著老婆孩子來吃飯了,瑪曲走出后廚上廁所的時候,廖白抬眼看了看他,又收回眼睛,繼續(xù)逗兒子玩。廖白的老婆則專注盯看老公和孩子,滿臉的甜蜜和幸福。
這一家的天倫之樂讓瑪曲快速沖進(jìn)廁所,心里像是被貓抓撓,連拿著“工具”的右手也因劇烈顫抖,致使“工具”以一種混亂的姿態(tài)偏移了尿池,熱乎乎的尿不僅濺在了墻上、地板上、褲角上,還撒了一鞋。
他又哭了,淚水滴落在皮鞋和地板上,它們和尿混在一起,再也看不出痕跡,斍沒哭完的時候,廖白進(jìn)來了,站在他的旁邊,對著尿池動靜很大地撒尿。瑪曲迅速止住哭泣。完事,廖白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卻也沒說話,沉著臉出去。
瑪曲愣了一下,緊接著洗手,在仔細(xì)用洗手液揉搓手掌的時候,他笑出聲音,只是聲音不大,基本被流水聲遮蓋。洗完手,他也笑完了,昂首挺胸地走出廁所。
小孩們的眼睛往往是雪亮的,廖白的兒子今年六歲,正是喜歡各種小動物的年紀(jì)。他就高興地在一盤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小動物的頭。
媽媽,你看,嘿嘿。廖小朋友用筷子把那只小小的頭夾了起來,還熟練地將筷子伸到了媽媽眼前。
廖小朋友的媽媽一眼就看出了這是只蟑螂的頭,她立即干嘔了幾下。如果這是只完整的蟑螂,她恐怕還不會這么在意,但兒子舉起的蟑螂,卻是半個,它的腦袋連著小半只身體,身體的邊緣顯然用刀切過,格外整齊,還黏著白色的漿液,這是只新鮮且夾生的蟑螂。
廖白也惡心了一下,但立即鎮(zhèn)靜,他拿過兒子的筷子,把小半只蟑螂仔細(xì)放在自己餐盤中,正想喊叫服務(wù)員,他的眼睛又掃到了菜中一只類似蟑螂腿的物件,便急忙用筷子撥看,但緊接著他就不再著急,因為他看見了許多疑似蟑螂殘骸的物件,細(xì)細(xì)碎碎摻雜黏附在深色的菜和汁水中。
廖白已經(jīng)有些后悔,他明白蟑螂是誰放的,他不想把事情弄大?审氲乃槠惨呀(jīng)被老婆瞧見。廖白的老婆張大了嘴想驚叫,但只是“嗷”了一嗓子,迅即被從胃里翻騰出的食物推了出來,她站起身,用手堵上嘴,踉蹌著沖進(jìn)衛(wèi)生間。
服務(wù)員走了過來,經(jīng)理走了過來,老婆吐完也走了過來,廖白嚴(yán)肅起來,“啪”地拍響了桌子。然后指著盤子,盤子里眾多的蟑螂碎尸以一種壯烈的姿態(tài)示眾。經(jīng)理頭上即刻長出一層油汗,欲伸手端過盤子,被廖白攔下。經(jīng)理道歉,接著嘴中念叨著什么,沖進(jìn)廚房。
廚房傳出斥責(zé)聲,沖撞聲,然后是奔跑聲。
奔出來的是瑪曲,他居然笑著,只是笑容凄厲,有點嚇人。更嚇人的是他在手中提了把光亮的菜刀,像一個真正的歹徒一樣迅速沖到廖白一家的面前。還沒等人們回過神,他就一把抓住廖白,還沾著肉泥的刀刃緊緊按在廖白的脖子上,冰涼的鋼刃非常鋒利,盡管瑪曲沒用什么力氣,廖白還是感覺到與刀鋒接觸的皮膚刺痛與壓迫,更有一種讓人虛弱的寒氣透進(jìn)血管。廖白的腿就一軟,臉開始和他的名字一樣白。
廖白的老婆本能地把孩子拖到幾米之外,驚懼地盯著這一切,她忘記嘔吐與哭泣?伤膬鹤訁s張狂地號哭起來。這哭聲在瑪曲聽來很遙遠(yuǎn),似乎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不能對他有絲毫影響。
瑪曲用力箍著廖白,好不讓他松軟地倒下。他看見廖白脖子上的肉及血管緊張地跳了又跳,耳根、臉頰也長出一層細(xì)密的汗,斍⑿χ粗綍r總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廖白現(xiàn)在的孬樣,快樂從心中泛起,蕩漾全身。
廖白哆嗦著說話了,瑪、瑪、瑪……瑪曲聽見了,甚至想替他說出“曲”這個字,可廖白又“瑪”了兩下,居然吐出個“哥”字,斍Φ煤艽舐,這聲音嚇住了本來就驚魂未定的人們。人們都站在離他七八米之外,看上去都很驚恐卻誰也舍不得走開。
瑪曲剛止住笑聲,警察就來了,他們來的時候沒有開響警報,但警燈照常呼閃,紅紅藍(lán)藍(lán)的爆閃燈光穿過玻璃與人群,投射在瑪曲和廖白的眼睛里,瑪曲心中猛地一驚,本來希望大增的廖白居然尿了褲子,但他的嘴開始順溜許多。
瑪哥,瑪哥,你可想開點。瑪哥,我沒得罪你,瑪哥,是不是因為她?瑪哥,你要是想要她,你相信兄弟我,兄弟我一定不會再跟她來往,敻纾值墚(dāng)初也不知道你喜歡他,要是知道,我怎么樣也不會……
廖白的聲音壓得很低,但他再也說不下去,瑪曲的手又加了些力。廖白就感覺刀刃開始嵌進(jìn)皮膚中,那是一絲絲侵入的痛,而不遠(yuǎn)處就是脖子里的大動脈。這是種極度危險的動作,能讓常人立即崩潰。廖白不敢說話,他想喊,可不敢大聲,大喊需要脖子配合,于是他就從鼻子和口腔中擠出恐怖的呻吟聲,呻吟被嘈雜的人聲和警察布控的腳步聲踩碎,只有瑪曲聽得見。
警察到綁架人質(zhì)的現(xiàn)場,談判專家和狙擊手是必須要帶的,他們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談成了就抓人,談不成給顆子彈。
先是談判專家喚醒了快樂著的瑪曲,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談判專家沒有穿警服,但瑪曲望見談判專家身后許多穿警服的人,這還不算,他們手里還都舉著槍,那槍看起來不大,卻一樣瘆人,斍柿丝谕倌,拿刀的手軟了一點。
瑪曲。談判專家不輕不重地叫了一聲,他顯然了解了瑪曲的很多。
瑪曲,我知道你是個好人。談判專家盡量讓語氣善意和真誠。
他很少聽到有人如此好聽地跟自己說話,而且是在說自己是個好人,斍悄欠N受不得夸的人,他害羞地朝這個莫名其妙夸自己的人笑笑。但他隨即明白,這個人是警察,哪怕不是警察,也是警察派來的。
瑪曲緊張起來,手上又加了力,廖白的脖子開始滲出血絲,他翻著白眼,滿臉漲紅到黑紫,張開嘴,喉嚨里傳出可怕又毫無意義的聲音。
談判專家還絮叨了些什么,瑪曲一句也沒有聽清,直到有兩名警員領(lǐng)來李珍芳和木瓜。由于恐懼,木瓜大聲哭喊,高叫著學(xué)會不久的“爸爸”;李珍芳則一臉茫然,仿佛如此多的人在她眼前不曾存在,自然,她好像也沒看見瑪曲,她眼中的兒子,不是現(xiàn)在拿刀的模樣。
瑪曲,你母親和你兒子來找你了,瑪曲,你不為自己,你也得想想這一老一小吧……談判專家說了大堆的話,瑪曲似乎沒有聽進(jìn)去,但眼中開始潮濕,一顆淚快要凝成滴的時候,他回過神來,急切地打斷談判專家的話,很大聲地喊出一句:我想見呂蘭,你們給我把呂蘭找來。
警察盡管很憤怒,但也很“聽話”。他們很快找到了呂蘭,只是他們無法把呂蘭帶來。呂蘭正在醫(yī)院,她懷了她男人的孩子,三個多月,就在當(dāng)晚,她流了血,像是流產(chǎn)。警察去時,醫(yī)生正在努力挽救呂蘭的胎兒。呂蘭在手術(shù)室,無論如何不能讓她知道這個消息。
警察回來告訴瑪曲,呂蘭不在家,只聽鄰居說,她出了遠(yuǎn)門。
瑪曲就笑笑,他對警察說,你知道嗎?她不可能出什么遠(yuǎn)門,她肯定是不愿意來,是嗎?你別騙我了,她肯定是不愿意來。
氣氛有些凝結(jié),也瞬時緊張起來。
瑪曲開始痛恨自己,他的眼中又開始積聚淚水。積聚的淚滴總是要等到有一定規(guī)模才肯落下來。就有一顆淚珠成了氣候,跑出眼眶,可它不愿直接落下他的臉,而是在他臉上爬行起來,這讓瑪曲視線不清,臉皮發(fā)癢,他抬手想要抹去這滴淚,斍У氖悄玫兜氖郑雌饋硐袷且獙α伟紫率郑伟滓簿o張地忽然張大了嘴,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啊”。
而這一切在狙擊手看來,是極其危險的動作又是射擊的極佳機會。
狙擊手是個新手,但他足夠果斷,加上終日訓(xùn)練的判斷,便沒有絲毫猶豫地扣動了八一式狙擊步槍的扳擊。八一式狙擊槍威力巨大,一聲悶響,粗壯的槍管就噴著火送出尖利的子彈,狙擊手也被槍的后坐力敲打了一下肩頭,但他的眼睛沒有絲毫偏離地跟著那顆子彈,直到滿意地看到那顆子彈鉆進(jìn)瑪曲的額頭,斍麄人向后猛地一震,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推倒在地,但他仍不忘拉扯著廖白。
他摔在了地上,他的臉和冰涼的地板緊緊挨著,就像地板是他的老婆,斍庾R殘存的最后一瞬,有幾滴淚著急地離開他的眼眶,直到這時,才有鮮血從他塌陷的額頭的槍洞處流出,和淚水一起濺落在油膩的地板上。
有些心腸軟的人已經(jīng)開始受不了,轉(zhuǎn)身逃開,在僻靜與黑暗處抹淚、嘔吐。警察們則很敬業(yè),槍響之后沖上去把瑪曲抬了起來,也不管瑪曲額頭越來越多的血弄臟了他們的衣裳。警察們抬著死去的瑪曲,像抬著繳獲的贓物或者一團垃圾,把他草率地塞進(jìn)了收尸袋。
民警從瑪曲家里搜出不少裝著蟑螂的玻璃盒子。小強在里面疾迅地爬行,隨著盒子一個一個被拋出來隨意堆成一堆。它們聚集到了亮晶晶的玻璃盒頂端。
急救車嗚嗚地開走,警車也嗚哇嗚哇地開走,車們開走的時候速度很快,卷起了剛落下來的一點樹葉。看起來樹葉有點想追車,可它們沒追多遠(yuǎn),就和人們的目光一樣,跟那些紅紅的車尾巴斷了線。
人們漸漸散去,他們都打聽到了瑪曲為什么會這樣,還知道瑪曲給不少人都吃了蟑螂。
李珍芳和木瓜像兩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被遺棄在了路邊。
散去的人群中有個漂亮的女孩,她拉住了男朋友的手,她問,你說上次我們吃的菜里有蟑螂嗎?好惡心啊!
那你跟人家議論過瑪曲的事嗎?
女孩就不再說話,還生氣地放開了男孩的手。男孩就覺得哪里有些不妥,親熱地?fù)н^女孩的肩頭,女孩也就隨他摟著,和其他人一樣,慢慢走開。
。ā段骱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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