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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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nóng)民的冬天并不清閑。用了一年的水車、槽桶、農(nóng)船、丫杈、鐵鍬、釘耙、連枷、板锨,都要關(guān)照了。該修的要修,該補(bǔ)的要補(bǔ),該淬火的要淬火,該上桐油的要上桐油。這些都是事,沒有一件落得下來。最吃力氣、最要緊的當(dāng)然還是興修水利。毛澤東主席都說了,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主席做過農(nóng)民,他老人家要是不到北京去,一定還是個好把式。主席說得對,水、肥、土、種、密、保、工、管,“八字方針”水為先。興修水利大多選擇在冬天,如果攤上一個大工程,農(nóng)民們恐怕比農(nóng)忙的時候還要勞累一些。冬天里還有一件事是不能忘記的,那就是過年。為了給過去的一年做一道總結(jié),也為了給下一個來年討一個吉祥,再懶散、再勞苦的人家也要把年過得像個樣子。家家戶戶用力地洗、涮,炒花生、炒蠶豆、炒瓜子、爆米花、撣塵、泥墻、劃糕、蒸饅頭,直到把日子弄得香氣繚繞的,還霧氣騰騰的。趕上過年了當(dāng)然又少不了一大堆的人情債、世故賬,都要應(yīng)酬好。所以,到了冬天,主要是臘月和正月,農(nóng)活是沒有了,人反而更忙了。“正月里過年,二月里賭錢,三月里種田。”這句話說得很明白了。農(nóng)民們真正清閑的日子其實也只是陰歷的二月,利用這段清閑的日子走一走親戚,賭一賭自己的手氣。到了陰歷的三月,一過了清明,也就是陽歷的四月五號,農(nóng)民們又要向土地討生活了。別的事再重要,再復(fù)雜,但農(nóng)民的日子終究在泥底下,開了春你得把它翻過來,這樣才過得下去。城里的人喜歡傷嘆“春日苦短”,那里的意思要文化得多,心情里修飾的成分也多得多。農(nóng)民們說這句話可是實打?qū)嵉,說的就是這二三十天。春天里這二三十天的好時光實在是太短暫了,連傷嘆的工夫都沒有。
整個二月玉米幾乎沒有出門,她在替她的母親照料小八子。沒有誰逼迫玉米,帶小八子完全出于玉米的自愿。玉米是一個十分訥言的姑娘,心卻細(xì)得很,主要體現(xiàn)在顧家這一點上,最主要的一點又表現(xiàn)在好強(qiáng)上。玉米任勞,卻不任怨,她絕對不能答應(yīng)誰家比自家過得強(qiáng)?墒羌依餂]有香火,到底是他們家的話把子。玉米是一個姑娘家,不好在這件事情上多說什么,但在心里頭還是替母親擔(dān)憂著,牽掛著,F(xiàn)在好了,他們家也有小八子了,當(dāng)然就不會留下什么缺陷和把柄了。玉米主動把小八子攬了過來,替母親把勞累全包了,不聲不響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專心致志。玉米在帶孩子方面有些天賦,一上來就無師自通,沒過幾天已經(jīng)把小八子抱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了。她把小八子的禿腦袋放在自己的胳膊彎里,一邊抖動,一邊哼唧。開始還有些害羞,一些動作一下子做不出來,但害羞是多種多樣的,有時候令人懊惱,有時候卻又不了,反而叫人特別地自豪。玉米抱著小八子,專門往婦女們中間鉆,而說話的對象大多是一些年輕的母親。玉米和她們探討,交流一些心得,諸如孩子打奶嗝之后的注意事項,嬰兒大便的顏色,什么樣的神態(tài)代表了什么樣的需求,就這些,很瑣碎,很細(xì)枝末節(jié),卻又十分地重大,相當(dāng)?shù)赜鋹側(cè)诵。抱得久了,玉米抱孩子的姿勢和說話的語氣再也不像一個大姐了。她抱得那樣妥帖,又穩(wěn)又讓人放心,還那么忘我,表現(xiàn)出一種切膚的、扯拽著心窩子的情態(tài)。一句話,玉米通身洋溢的都是一個小母親的氣質(zhì)。而“我們”小八子似乎也把大姐搞錯了,只要喝足了,并不貪戀施桂芳。他漆黑的眼珠子總是對著玉米,毫無意義,卻又全神貫注,盯著她。玉米和“我們”小八子對視著,時間久了,平白無故地陷入了恍惚,憧憬起自己的終身大事。玉米習(xí)慣于利用這樣的間隙走走神,黑燈瞎火地謀劃一下自己的將來。這是身不由己的。玉米至今沒有婆家,村子里倒是有幾個不錯的小伙子,玉米當(dāng)然不可能看上他們。但是他們和別的姑娘有說有笑,玉米一摻和進(jìn)來,他們便局促了,眼珠子像受了驚嚇的魚,在眼眶子里頭四處逃竄。這樣的情形讓玉米多少有些寥落。老人說,門檻高有門檻高的好,門檻高也有門檻高的壞,玉米相信的。村子里和玉米差不多大的姑娘已經(jīng)“說出去”好幾個了,她們時常背著人,拿著鞋樣子為未來的男人剪鞋底。玉米看在眼里,并不笑話她們,習(xí)慣性地偷看幾眼鞋底,依照鞋底的長寬估算一下小伙子的高矮程度。這樣的心思在玉米的這一頭實在有點情不自禁。好在她們在玉米面前并不驕傲,反而當(dāng)了玉米的面自卑了。她們說:“我們也就這樣了,還不知道玉米會找怎樣好的人家呢。”玉米聽了這樣的話當(dāng)然高興,私下里相信自己的前程更要好些。但終究沒有落到實處,那份高興就難免虛空,有點像水底下的竹籃子,一旦提出水面都是洞洞眼眼的了。這樣的時候玉米的心中不免多了幾縷傷懷,繞過來繞過去的。好在玉米并不著急,也就是想想。瞎心思總歸是有酸有甜的。
不過母親越來越懶了。施桂芳生孩子一定是生傷了,心氣全趴下了。她把小八子交給玉米也就算了,再怎么說也不該把一個家都交給玉米。女人活著為了什么?還不就是持家。一個女人如果連持家的權(quán)力都不要了,絕對是一只臭雞蛋,徹底地散了黃了。玉米倒沒有抱怨母親,相反,很愿意。做姑娘的時候早早學(xué)會了帶孩子、持家,將來有了對象,過了門,圓了房,清早一起床就是一個利索的新媳婦、好媳婦,再也不要低了頭,從眼眶的角落偷偷地打量婆婆的臉色了。玉米愿意這樣還有另外一層意思,玉穗、玉秀、玉英、玉葉、玉苗、玉秧,平時雖說喊她姐姐,究竟不服她。老二玉穗有些憨,不說她。關(guān)鍵是老三玉秀。玉秀仗著自己聰明,又會籠絡(luò)人心,不管是在家里還是在村子上,勢力已經(jīng)有一些了。還有一點相當(dāng)要緊,玉秀有兩只雙眼皮的大眼睛,皮膚也好,人漂亮,還狐貍精,屁大的委屈都要歪在父親的胸前發(fā)嗲,玉米是做不出來的,所以父親偏著她。但是現(xiàn)在不同,玉米帶著小八子,還持起了家,不管管她們絕對不行了。母親不撒手則罷,母親既然已經(jīng)撒了手了,玉米是老大,年紀(jì)最大,放到哪里說都是這樣。
玉米的第一次掌權(quán)是在中午的飯桌上。玉米并沒有持家的權(quán)力,但是,權(quán)力就這樣,你只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來,權(quán)力會長出五根手指,一用勁就是一只拳頭。父親到公社開會了,玉米選擇這樣的時機(jī)應(yīng)當(dāng)說很有眼光了。玉米在上午把母親的葵花子炒好了,吃飯之前也提好了洗碗水。玉米不聲不響的,心里頭卻有了十分周密的謀劃。家里人多,過去每一次吃飯母親都要不停地催促,要不然太拖拉,難收拾,也難免雞飛狗跳。玉米決定效仿母親,一切從飯桌上開始。中飯到了臨了,玉米側(cè)過臉去對母親說:“媽,你快點,葵花子我給你炒好了,放在碗柜里。”玉米交代完了,用筷子敲著手上的碗邊,大聲說:“你們都快點,我要洗碗的,各人都快一點。”母親過去也是這樣一邊敲打碗邊一邊大聲說話的。玉米的話產(chǎn)生了效應(yīng),飯桌上扒飯的動靜果真緊密了。玉秀沒有呼應(yīng),咀嚼的樣子反而慢了,驕傲得很,漂亮得很。玉米把七丫頭玉秧抱過來,接過玉秧的碗筷,喂她。喂了兩口,玉米說:“玉秀,你是不是想洗碗?”玉米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抬頭,話說得也相當(dāng)平靜,但是,有了威脅的力量。玉秀停止了咀嚼,四下看了看,突然擱下飯碗,說:“等爸爸回來!”玉米并沒有慌張。她把玉秧的飯喂好了,開始收拾。玉米端起玉秀的飯碗,把玉秀剩下的飯菜倒進(jìn)了狗食盆。玉秀退到西廂房的房門口,無聲地望著玉米。玉秀依舊很驕傲,不過,幾個妹妹都看得出,玉秀姐臉上的驕傲不對稱了,絕對不如剛才好看。
玉秀在晚飯的飯桌上并沒有和玉米抗?fàn)帲皇遣缓陀衩渍f話。好在玉米從她喝粥的速度上已經(jīng)估摸出玉秀的基本態(tài)度了。玉秀自然是不甘心,開始了節(jié)外生枝。她用筷子惹事,很快和四丫頭玉英的筷子打了起來。玉米沒有過問,心里卻有了底了,一個人如果開始了節(jié)外生枝,大方向首先就不對頭,說明她已經(jīng)不行了,泄氣了,喊喊冤罷了。玉英的年歲雖然小,并不示弱,一把把玉秀的筷子打在了地上。玉米放下手里的碗筷,替玉秀撿起筷子,放在自己的碗里,用粥攪和干凈,遞到玉秀的手上,小聲告誡的卻是玉英:“玉英,不許和三姐鬧。”玉米當(dāng)著所有妹妹的面把玉秀叫做“三姐”,口氣相當(dāng)?shù)卣渲,很上?guī)矩。玉秀得到了安撫,臉上又漂亮了。這一來委屈的自然是玉英。玉米知道玉英委屈,但是怪不得別人,在兩強(qiáng)相爭尋找平衡的階段,委屈必然要落到另一些人的頭上。
玉秀第一個吃完了。玉米用余光全看在眼里,狐貍精的氣焰這一回徹底下去了。不要看狐貍精猖獗,狐貍精有狐貍精的軟肋。狐貍精一是懶,二是喜歡欺負(fù)比她弱的人,這兩點你都順了她,她反而格外地聽話了。所有的狐貍精全一個樣。玉米要的其實只是聽話。聽了一次,就有兩次,有了兩次,就有三次。三次以后,她也就習(xí)慣了,自然了。所以第一次聽話是最最要緊的。權(quán)力就是在別人聽話的時候產(chǎn)生的,又通過要求別人聽話而顯示出來。放倒了玉秀,玉米意識到自己開始持家了,洗碗的時候就有一點喜上心頭,當(dāng)然,絕不會喜上眉梢的。心里的事發(fā)展到了臉上,那就不好了。
陰歷的二月,也就是陽歷約三月,玉米瘦去了一圈。她抱著王紅兵四處轉(zhuǎn)悠了。王紅兵也就是小八子,但是,當(dāng)著外人,玉米從來不說“小八子”,只說“王紅兵”。村子里的男孩一般都不用大號,大號是學(xué)名,只有到了課堂上才會被老師們使用。玉米把沒有牙齒的小弟弟說得有名有姓的,這一來特別地慎重、正規(guī),和別人家的孩子區(qū)分開來了,有了不可相提并論的意思。玉米抱著王紅兵的時候,說話的腔調(diào)和臉上的神色已經(jīng)是一個老到的母親了。其實也不是什么無師自通,都是她在巷口、地頭、打谷場上從小嫂子們身上學(xué)來的。玉米是一個有心的人,不論什么事都是心里頭先會了,然后才落實到手上。但是,玉米畢竟還是姑娘家,她的身上并沒有小嫂子們的拉掛、邋遢,抱孩子抱得格外地好看。所以玉米的腔調(diào)和神色就不再是模仿而來的,有了玉米的特點,成了玉米的發(fā)明與創(chuàng)造。玉米帶孩子的模樣給了婦女們極為深刻的印象。她們看到的反而不是玉米抱孩子抱得如何好看,說來說去,還是玉米這丫頭懂事早,人好。不過村子里的女人們馬上看出了新苗頭,玉米抱著王紅兵四處轉(zhuǎn)悠,不全是為了帶孩子,還有另外一層更要緊的意思。玉米和人說著話,毫不經(jīng)意地把王紅兵抱到有些人的家門口,那些人家的女人肯定是和王連方上過床的。玉米站在他們家的門口,站住了,不走,一站就是好半天。其實是在替她的母親爭回臉上的光。富廣家的顯然還沒有明白玉米的深刻用意,冒失了,她居然伸出胳膊想把王紅兵從玉米的懷里接過去,嘴里還自稱“姨娘”,說:“姨娘抱抱嘛,肯不肯嘛?”玉米一樣和別人說話,不看她,像是沒有這個人,手里頭抱得更緊了。富廣家的拽了兩下,有數(shù)了,玉米這丫頭不會松手的。但是當(dāng)著這么多的人,又是在自家的門口,富廣家的臉上非常下不來。富廣家的只好拿起王紅兵的一只手,放到嘴邊上,做出很香的樣子,很好吃的樣子。玉米把王紅兵的手搶回來,把他的小指頭含在嘴里,一根一根地吮干凈,轉(zhuǎn)臉吐在富廣家的家門口,回過頭去呵斥王紅兵:“臟不臟!”王紅兵笑得一嘴的牙床。富廣家的臉卻嚇白了,又不能說什么。周圍的人一肚子的數(shù),當(dāng)然也不好說什么了。玉米一家一家地站,其實是一家一家地揭發(fā),一家一家地通告了。誰也別想漏網(wǎng)。那些和王連方睡過的女人一看見玉米的背影就禁不住地心驚肉跳,這樣的此地?zé)o聲比用了高音喇叭還要驚心動魄。玉米不說一句話,卻一點一點揭開了她們的臉面,活活地丟她的人,現(xiàn)她的眼。這在清白的女人這一邊特別地大快人心,還特別地大長志氣。她們看在眼里,格外地嫉妒施桂芳,這丫頭是讓施桂芳生著了!她們回到家里,更加嚴(yán)厲地訓(xùn)斥自己的孩子。她們告誡那些“不中用的東西”:“你看看人家玉米!”“你看看人家玉米”,這里頭既有“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的意思,更有一種樹立人生典范的嚴(yán)肅性、迫切性。村子里的女人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更喜歡玉米了,她們在收工或上碼頭的路上時常圍在玉米的身邊,和玉米一起逗弄王紅兵,逗弄完了,總要這樣說:“不知道哪個婆婆有福氣,能討上玉米這樣的丫頭做兒媳。”婦女們羨慕著一個虛無的女人,拐了一個彎子,最終還是把馬屁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拍在玉米的身上。這樣的話玉米當(dāng)然不好隨便接過來,并不說什么,而是偷偷看一眼天上,鼻尖都發(f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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