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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麗莎白的視力沒有變得太惡劣時，她還能出去逛個街什么的，她給我買了一個絲綢眼鏡盒。我每次打開手袋都能看到它。白色的絲綢熠熠發(fā)光，每次在包里取錢或公交卡時，我總是能觸摸到它冰冰涼涼的材質(zhì)。我把我的備用眼鏡放在了里邊，實際上我只有在閱讀的時候才需要戴上眼鏡。但是一旦你過了某個歲數(shù)，人們就希望你時刻戴著它，就好比是著裝的一部分一樣，要不然別人怎么能判斷出你是一個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的人？人們巴不得你帶好所有“裝備”來表明自己已經(jīng)過了體面的年紀(jì)。你已經(jīng)是超過七十歲的老怪物了。假牙、助聽器、眼鏡，這些我一個也不能少。

我出門時，海倫常提醒我?guī)Ш盟�有“裝備”。不過她很少檢查我有沒有戴假牙，倒是特別留心我有沒有拿好眼鏡。我想她是擔(dān)心我忘記拿上眼鏡可能會撞到什么東西，所以我的脖子上常用鏈子纏著一副眼鏡，以備不時之需，這對于閱讀來說倒是方便不少。但現(xiàn)在這種場合眼鏡根本派不上多大用場，我只是找一件套衫而已。一件顏色很好辨認(rèn)，不那么厚的針織套衫。我們原來常穿這一款。如果我能回憶起它具體的樣子就好了，還好我不至于全然忘記。只是到現(xiàn)在還沒找到它，我得俯下身子看看了。

我在一個滿是襪子的方形箱子里上下翻尋，身子垂在箱子邊上，胳膊被衣物埋住了，腦海中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稍縱即逝的畫面：媽媽把一摞衣服摔在手提箱的邊沿上�！罢娓悴幻靼赚F(xiàn)在買件普通的套衫這么困難�！�

海倫和凱蒂嘆了口氣。我不知道我們已經(jīng)在商場里東挑西選逛了多久了，我開始后悔出來這一遭了。真是悲哀，當(dāng)年的我最喜歡購物了。但話說回來，現(xiàn)在的商場真不比原來，到處都堆滿雜七雜八的商品，顏色又花里胡哨，誰會穿那種橙黃色的衣服？看起來豈不像是挖路的工人？顯然，現(xiàn)在的年輕人穿衣服真是百無禁忌。

姑且看看凱蒂，她早早就打了耳洞。大概在她的同齡人眼里，那是一種個性的展現(xiàn)吧。如果時光倒流，或許我也會像她這么做。她倚在架著碎花裙的欄桿上，和我姿勢一樣；海倫卻在鋪著亞麻地氈的過道中間直直地站著，其他的顧客得側(cè)過身才能從她旁邊通過。

“媽媽，我都讓你看了足足一百件套衫了，”她說，“你總是嫌這嫌那，東西都被你選了一個遍了�！�

“肯定沒到一百件�！蔽覍�海倫的夸大其詞有點生氣了，“那邊還沒轉(zhuǎn)過吧？我們連看都還沒看一眼�！蔽抑钢�女裝區(qū)域的另一側(cè)說道。

“外婆，我們剛從那邊出來�！�

真的假的？我完全懵了。

凱蒂從碎花裙欄桿那邊挪了下腳步，就近給我從架子上鉤下來一件奶油色的套衫�！扒�，這件就不錯，顏色也很搭�！�

“這件有螺紋，不行�！蔽覔u了搖頭，“真想不通，我就是想買一件圓領(lǐng)的套衫，不要高領(lǐng)的，不要V領(lǐng)的，不太厚但保暖的那種�！�

凱蒂沖她媽媽咧嘴笑了笑，接著把頭轉(zhuǎn)向我�！斑�有呢，它不可以太長，也不可以太短——”

“你說對了，這里一半的套衫連肚臍都蓋不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在拿我說笑，”我說道，盡管我在開口時才意識到凱蒂是在消遣我�！霸撉宄�的都清楚了吧？就是一件普通的套衫。”

“還必須得是普通的顏色，像是黑色呀、深藍(lán)色呀、米黃色呀，或者——”

“謝謝你凱蒂，你大可以開口大笑，但你并不真的希望外婆穿上那些顏色古里古怪的衣服吧，譬如說紫褐色、洋紅色和青綠色什么的�！蔽胰滩蛔⌒Τ鰜�，被人開開玩笑感覺很是不錯。伊麗莎白原來就老損我，但這反倒讓我感覺自己是作為一個人而存在的。至少有人還愿意和我說說笑笑。

我的外孫女笑了起來，但海倫卻伸長手臂去翻尋那一排連著一排的衣服。“媽媽，挑長度、挑厚度、挑顏色、挑領(lǐng)形，天知道你還挑不挑別的，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買件你穿的套衫比登天還難？”

“真搞不懂，我年輕時，我中意的套衫遍地都是。那個年代的選擇反而更多。”

“什么？在那個定額配給時期？我不相信�！�

“千真萬確，你總能找到人為你量身定做心儀的衣服，蘇姬總給我送來漂亮衣服�！�

我的姐姐穿衣向來很時尚，尤其是在婚后。她擅長修改一些舊衣服，使之煥然一新。但即便如此，媽媽也常好奇蘇姬究竟是從哪里搞來的錢，因為她對配給券漠不關(guān)心。爸爸也常扼腕嘆息，擔(dān)心蘇姬與黑市非法交易扯上關(guān)系。我曾從姐姐那里得到一件天鵝絨的開襟短上衣，無論何時有事沒事都會穿上，但每次穿過后都暗自發(fā)誓下次只有在隆重的場合才能穿。在和蘇姬最后一次見面時，我穿的便是這件短上衣。

我切面包時蘇姬走進(jìn)了廚房。那時我早脫下了學(xué)校的校服，換上了這件短上衣，但是與姐姐鴨蛋青色的套裝和她那拉娜特納[1]風(fēng)格的卷發(fā)相比，我實在自愧不如。蘇姬長我七歲，卻比我有風(fēng)韻得多。

“好啊，莫德，”她向我打著招呼，親了下我的前額，“媽媽呢？”

“她又套了件毛衣。爸爸去弄炸魚薯條了。”

蘇姬點點頭，坐在了桌子邊。我把茶壺放在從窗外射進(jìn)來的一束光下方，這樣茶就不會那么快涼掉了。廚房在太陽落下前變得漆黑一片，外面被密密麻麻的荊棘樹籬遮掩。為了趕上那抹最后的光亮，我們不得不算好吃飯的時間。

“道格拉斯在嗎？”蘇姬身體前傾，朝走廊盡頭的樓梯望了望，“他今晚睡在這里嗎？”

“當(dāng)然了，要不他睡哪兒？”我笑著說，“他可是我們的房客，他交房租不就是為了睡這里嗎？”我把杯子擺好，抬頭看了看她。蘇姬并沒有被我逗樂，只見她臉色慘白，有些驚慌失措。她撥弄著手指上的戒指，花了許久才把她的外衣套在了椅子后背上。

“我今晚可能得在這兒過夜了，”她終于開口了�？赡茏⒁獾轿以谟^察她，她突然笑了下�！斑@很奇怪嗎？很過分嗎？”她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1]　美國早期著名女影星，1938年入行，代表作為《郵差總按兩次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