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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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帶給人的不是自由,而是束縛。
——阿爾貝·加繆
外面十分熱鬧。時值圣誕,夜色中的運河大橋上彩燈閃爍。臉蛋紅撲撲的男男女女騎著自行車,咔噠咔噠地行駛在卵石路上,圍巾在寒風中飄拂著,圣誕樹在車后座上顫顫悠悠。每天下午都有業(yè)余樂隊演奏圣誕頌歌,纖弱的余音停在冬季的空中,彌久不散。
客房送餐服務員送來的餐盤被我弄得滿目狼藉:太多的香煙,從免稅店買來的微溫的伏特加。在那段忐忑不安、閉門不出的日子里,我就像囚犯熟悉囚牢一樣,熟悉客房的每一寸地方。那是我第一次去阿姆斯特丹;我只了解客房,對市容市貌幾乎一無所知。客房有種久經(jīng)風吹日曬的陰郁之美,頗具北歐風情,宛如荷蘭的微縮模型:粉刷過的白墻,新教徒的整潔,與商船從東方帶來的奢華之風融合在一起。我毫無來由地花了好多時間,仔細觀看掛在櫥柜上方的兩幅鍍金裝裱小畫:一幅畫的是農(nóng)夫們在結(jié)冰的湖面上溜冰,旁邊是一座教堂;另一幅畫的是一艘帆船在冬季躁動不寧的大海上顛簸前行。這兩幅畫只是裝飾性的復制品,并無特別之處,可我還是仔細端詳,仿佛畫中蘊含重要信息,可以借此解開佛蘭芒那些古老畫家隱秘的內(nèi)心。外面,雨夾雪拍打著窗玻璃,灑落在運河上。盡管屋里有華麗的錦緞和柔軟的地毯,冬天的光線卻依然透出一九四三年的寒意,讓我不由想起那時的貧困和艱苦。那時人們喝不加糖的淡茶,上床睡覺時饑腸轆轆。
每天我趁天還沒亮,趕在加班的旅館職員上班、大堂人滿為患之前,下樓去拿報紙。旅館職員輕聲細語,踏地無聲,走來走去,冷淡的目光從我身上掠過,仿佛并未看到我,并未看到這個白天從不下樓的二十七歲美國男子。我盡量安慰自己,那位夜間值班經(jīng)理(穿黑西裝,留小平頭,戴角質(zhì)架眼鏡)應該不是好事之徒。
《先驅(qū)論壇報》沒有報道我的困境,不過整件事是登上了荷蘭的各大報刊,只字不識的我看了大段外文只能干著急!皯叶礇Q的謀殺案”!吧矸莶辉敗。我上樓回到床上(衣服一件沒脫,因為屋里太冷),把報紙在床罩上鋪開。我看到了警車和犯罪現(xiàn)場錄像的照片,但我連標題都看不懂,不過報上好像并沒提到我的名字?床怀鏊麄兪欠褚呀(jīng)掌握了我的外貌特征,或者是否保留了部分信息,沒有向公眾披露。
客房。暖氣。“一個有犯罪記錄的美國人”。橄欖綠色的運河水。
因為怕冷,再加上抱病在身,我經(jīng)常無事可做(我忘了帶本書過來,還有保暖的衣服),只好把白天的大半時間消磨在床上。剛到下午三點左右,天好像就黑了。我經(jīng)常在攤開的報紙窸窸窣窣的響聲中,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清醒時的那股莫名的焦慮,在夢里也擺脫不掉:過堂審訊;行李箱在飛機跑道上爆開,我的衣服散落一地;我在沒有盡頭的機場走廊上匆匆跑過,去趕飛機,心里卻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了。
因為發(fā)燒,我做了好些栩栩如生的怪夢,身體輾轉(zhuǎn)反側(cè),出了不少汗。我?guī)缀醴植磺灏滋旌秃谝梗贿^在燒得最兇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夢到了母親:那是一個短促而神秘的夢,感覺更像是一次顯靈。我在霍比的店里——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一片鬧鬼的夢中空間里,那兒布置得挺像那家店——她突然來到我的身后,我從鏡子里看到了她的身影。我一看到她,就被幸福感攫住了,身體就像麻痹了一般。是她,每個微小的細節(jié)都對,那些雀斑的位置也絲毫不差;她沖我微笑,樣子美極了,她一點兒也沒有變老,烏黑的頭發(fā),向上翹的滑稽嘴角;不像是夢,她的存在感充滿整個房間,那樣獨特,那樣別具一格。我很想轉(zhuǎn)過身去,但知道不能那么做,我要是直接向她望去,就會違反她那個世界和我這個世界的法則。她只能用這樣的方式過來看我,我們的目光在鏡中交會了很久很久,時光仿佛靜止了一般。不過就在她想要開口說些什么時——話里似乎融合了快樂、愛意和氣惱——一團霧氣涌入我倆中間,我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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