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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塔拉,塔拉(1)

塔拉,塔拉

——致我呼倫貝爾的朋友

喬葉

那天,將近21點的時候,飛機接近了地面。我一直看著窗外,月亮大大地掛在夜空上,毛茸茸地亮著。大地似乎是一片黑。仔細看,又不是全黑,能看出大片大片的灰白。我想象著自己把手放在那片灰白上,那一定是極度的寒涼——那是雪,我確認。后座上的兩個人也在議論那些灰白是不是雪,最后他們都肯定地說不是雪。我聽著,默默地笑?磥硭麄儗魝愗悹柕牧私獬潭壬胁蝗缥摇YY料上說,呼倫貝爾一旦下了雪,這雪最起碼會和人們待上半年才會走。雪意味著河流,意味著牧草,意味著滅菌……怎么能沒有雪呢?對于呼倫貝爾而言,雪是另外一種意義的土地。

終于降落。我和老二去取行李。行李轉(zhuǎn)盤旁邊擠擠挨挨一堆人。沒辦法,這是個小機場,就一個轉(zhuǎn)盤。站著站著,我已經(jīng)不自覺地圍嚴了圍巾,又罩上了羽絨服的帽子。盡管如此,腳上的靴子也很快變得涼刷刷的,我開始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冰箱中。這冷,果然是零下三十度的氣勢。

“喏,不錯哎!崩隙酶觳仓庾擦俗参业难。我轉(zhuǎn)臉,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男人,他站在出站口,正拿著一張B3紙,上面粗粗拉拉地寫著我們倆的名字。

“好像,跟網(wǎng)上的照片不大對!蔽艺f。

“網(wǎng)上么,就是網(wǎng)上。一個大活人從網(wǎng)上下載下來,哪能不走點兒樣兒?”

取過行李,我們直直地朝著那人走過去,他正看手機,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個子足有一米八,絡(luò)腮胡子,短棉襖牛仔褲運動鞋,眉眼單看很平淡,可是湊到一起就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什么味道?一時間還說不出來。我和老二走到他身邊的一瞬間,他才抬起頭。

“嗨!”

“嗨!

“你是馬哥吧?”老二笑意盈盈地伸出手。

“不是!彼∑ち什莸睾屠隙樟宋,“小馬昨晚上喝多了,車翻到了溝里,人在醫(yī)院,沒法子接活兒,抓我的急差。”

老二收起了笑。我和老二相顧彼此,頓時凌亂。

“怎么也不打個電話說一聲?”

“他電話摔壞了,還沒顧上買!

老二上下打量著他。我們沉默著。他把話又重復(fù)了一遍,道:“跟我走吧!比缓蟠魃夏R,接過我們手里的行李,大步流星朝向門口?雌饋硎虑榫瓦@樣了,一點兒沒得商量。

“嘿!崩隙f。

我和老二是知己知彼臭味相投的閨蜜。都說閨蜜性情相近,在我們倆卻不合例。她整天像上了發(fā)條一樣活潑,手腳嘴巴包括頭發(fā)絲兒都患了多動癥,我是只悶葫蘆,一般沒話的。老二說她就喜歡我這樣悶的,我悶了才能由著她活潑。她活潑過頭兒的時候固然討人嫌,不過一般情況下我也還挺喜歡她的活潑。她活潑的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好奇心重。因為這份兒好奇心,我們倆吃過鄭州市所有新開的餐館,逛過男同性戀酒吧女同性戀酒吧以及變性人酒吧,像私家偵探似的偷窺過“吸血鬼聯(lián)盟”,網(wǎng)購過各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我平時就叫她老二——老是經(jīng)常二。她呢,收斂的時候叫我“老大”,猖獗的時候叫我“小三!

來呼倫貝爾過元旦佳節(jié),自然是拜她所賜。她一直吹噓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的導(dǎo)游小哥五官帥喉結(jié)帥大腿帥人魚線更帥……總之帥得沒天理,似乎到了呼倫貝爾只看他本尊就值了飛機票錢!霸僬f,我也很久沒有看到雪了!彼0椭浑p近視的大眼睛。

這下可好。既看見了雪,也看見了雪臉。我看著老二苦巴巴的臉竊笑。

大冰箱的空氣哇涼哇涼,清新刺激。生活在全國人口第一大省的省會,整天呼吸著稠乎乎的霧霾,乍一享受起沒有任何添加劑的單純空氣,強悍的肺還真有點兒小興奮?粗巴猓隙翢o節(jié)制地贊美著目所能及的一切:白塔,冰雕,瑪尼堆,經(jīng)幡,以及茫茫雪原。兢兢業(yè)業(yè)地贊美了好一會兒,開車的人沒有任何呼應(yīng),只是面無表情地開著車。

“您,貴姓?”坐在副駕駛上的老二終于開口問這件重要的事。

“叫我塔拉。”他說。

“塔拉,什么意思?”

“沒意思。”

我和老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吧,沒意思。攤上了這么一個大爺,還有什么意思?

中間他接了一個電話:“還是很危險,你多操點兒心。就剩下這倆哥兒們了,一個都不許死,我要活的。”他陰沉著臉,“我明天過去。”

老二朝我吐了吐舌頭。聽這調(diào)調(diào),簡直是黑社會呀。

吃飯的地方是諾敏塔拉奶茶店。店不大,不過一看招牌就很有年頭。塔拉顯然對這里很熟,漫不經(jīng)心地跟老板和服務(wù)員們打著招呼,一副賓至如歸的架勢。

“來朋友啦?”

“哦。”

內(nèi)蒙古我曾來過兩次。2005年第一次,去的是錫林郭勒,2011年第二次,去的是科爾沁,無論是牛羊肉還是奶酒奶茶,我都很適應(yīng)。不過也只是適應(yīng)而已。而在這家奶茶店,適應(yīng)已經(jīng)變成了喜歡。我坐定,一氣兒喝了六碗奶茶。這里的奶茶和我平素喝的迥然有異,既不那么滑柔渾膩,也不那么濃甜稠糯。如果說那些奶茶像是綢緞,那么這里的奶茶像是棉麻,微咸,稍澀,含著醇厚清新的谷物之香,既意外又合心。油果子也好吃。當然最好吃的還是牛羊肉。手把肉端上來,還沒入口我就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它的鮮嫩肥美。

“等等,”塔拉擋住我和老二的手,拿起小刀,找到最好的部位,切下三片,放在一邊。然后再給我們切好,送到我們的盤子里。

“干嗎呢不吃?”老二指著那三片肉。她是第一次來內(nèi)蒙古。

“敬天敬地敬神靈。”我說。

塔拉贊許地點點頭。唉,真是奇怪,他明明是個代理地陪導(dǎo)游,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跟個領(lǐng)導(dǎo)似的?不過看他點頭,我確實很開心。

經(jīng)典的手把肉需要配經(jīng)典調(diào)料,芝麻醬、韭菜花、腐乳都在其列。直接把白煮羊肉蘸著調(diào)料吃,鮮香的味道從每一絲肉里面透出來,舌尖上的味蕾都在跳舞,胃里的細胞也都在歡呼。

“你,這個不行。”塔拉從骨碟里把一根骨頭挑出來,重新拿給老二,“肉要吃干凈。”

“很干凈了呀……還不干凈?”老二嘟起嘴。我眼睛瞄向塔拉的盤子,天啊,每一根骨頭上連一點點肉絲都沒有。再看著自己的骨碟,比老二的干凈一點兒。有老二墊底兒,真好。

“我覺得挺干凈了。”老二把骨頭又放回骨碟。塔拉沒再理她,繼續(xù)埋頭苦吃。

“諾敏塔拉,諾敏塔拉……對了,你叫塔拉?”我問。得調(diào)節(jié)氣氛不是?

“對!

老二看了看我,我瞪了她一眼,知道她想說什么。

“這店,你家的吧?”老二還是問了出來。

“朋友的。”塔拉說。

“那么,你朋友叫諾敏?”

回答她的是塔拉專注吃肉的聲音。老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眉梢眼角都是聰明自得:朋友的,合伙人?怪不得把我們拉到這里來。他會拿多少回扣?

“吃好了嗎?”塔拉把剛剛啃好的骨頭放進骨碟,朝門外喊,“來人,結(jié)賬。把剩下的東西都打包!

酒店是天驕賓館。一看就是取自“成吉思汗,一代天驕”——自動抹煞了后面那句“只識彎弓射大雕”,都挺會自我欺騙的,呵呵。一個標間,網(wǎng)上預(yù)訂六百塊。

“錢交了沒?”

“沒!

“真貴。”塔拉說。

“有便宜的?”

“當然有。”

“多便宜?”

“想要多便宜就有多便宜!

老二看著我,我看著窗外。已經(jīng)將近十一點了,人生地不熟,這么黑的夜。

“貴點兒貴點兒吧,錢花到哪兒哪兒值!崩隙f,“今天就這里了,明天再說換地方的事!

“你們和小馬當初定的什么行程?拋頭去尾,凈時間就兩天,跑不了多遠。”

“行程……”老二開始掰著指頭數(shù),“逛俄羅斯商城,玩狗拉雪橇,冰雕、雪掛、樹掛,西山公園……”她一邊說著一邊對塔拉察言觀色,聲音漸次低下來。

“就這些?要不要打雪仗,堆雪人什么的?”塔拉嘴角上揚,毫不掩飾譏誚。

“對對對,還有一個天天那達慕!賽馬,摔跤,射箭,喝馬奶子酒!”

“天天都有的那達慕,”塔拉索性冷笑起來,“那能叫那達慕?”

“說是我們游客都能玩!

“所以說,那還能叫那達慕?”

“那你說玩什么,你說!北恍呷枇硕鄠回合,老二有點兒置氣。

“先睡覺吧。不用起太早,明天十點左右我來接你們。這之前俄羅斯商城不開門!彼f,轉(zhuǎn)身欲走,又停下,“八點多有個冬泳表演,在伊敏河。你們起得早的話就去看吧。”

一進房間就被熱著了。溫度計顯示也是三十度,零上。從零下到零上,一道門就是六十度。身上頓時汗意涔涔,便迅速地脫衣服。嘖嘖,瞧這待遇,不是零上三十度,就是零下三十度,別無選擇。

這很好。我喜歡。過山車也不過是這種玩法吧?

洗漱完畢,二人躺下。我還沒說話,老二就一頓自我檢討,說這幾天假去哪兒不好,來這凍死人不償命的呼倫貝爾,本來想著導(dǎo)游很靠譜,現(xiàn)在看來都泡湯了。攤上了這位塔拉,話少得跟金子似的,臉板得也像零下三十度。

“其實,人家就是比較酷嘛,看著還挺好的!蔽野参克,“人家不是職業(yè)導(dǎo)游,雖然不甜言蜜語,肯定也不怎么會;^!

“那明天怎么辦?”

“聽他的唄。反正咱們倒騰到他手里了,看他能把咱們怎么著。咱們不怕他。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看她瞪我,又改口,“何況咱們兩個諸葛亮呢!

第二天早上,老二七點起床,死拉活拽地叫醒我,洗漱完畢,吃過早餐,才剛剛八點。出門,打車,直奔伊敏河去看冬泳。

“不就是游泳么?你這么大的勁兒!

“這是零下三十度的冬泳好不好?你一輩子能見幾次?”

好吧,我承認,我一輩子可能只見這一次。

太陽很好,但是沒有絲毫暖意。凜冽清亮的光芒仿佛只是發(fā)揮著照明作用,功能僅限于一盞燈!阆氯榷,這在我以往的經(jīng)驗里簡直不能想象。冰封的伊敏河宛如一條白龍延伸至遠方,因為冬泳的緣故,一小段龍身被挖出一泓長方形的水面,河水像心臟一樣裸露了出來。我走到近前,看著清澈的黑灰色河水。這就是冬泳的舞臺。

很快,冬泳表演開始。男的、女的,胖的、瘦的,專業(yè)的、業(yè)余的,輪番秀著他們的技藝和膽略。但見他們在池邊站定,隨著口令撲入水中,一瞬間如蛟龍入海,擊打得水花四濺,波浪洶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游完后,他們上岸披上浴巾,英雄似的揮手致意,接受人們的歡呼喝彩。他們的身體被凍得紫紅紫紅,仿佛是正經(jīng)受著酷刑,可是人人臉上又都笑容燦爛,仿佛正體驗著極大的享受。這是我不能理解的境界,可我欽佩得不行,不由得想起網(wǎng)絡(luò)上正流行的新詞:不明覺厲——不明白,但是覺得很厲害。

看著他們的笑容,我和老二也非常歡樂。這樣的情境下,不歡樂簡直是不行的,因為所有的人都是那么歡樂。

“賣糕的,賣糕的!”老二突然大叫起來,拼命地朝著一個地方揮動雙手,“賣糕的!”

發(fā)什么神經(jīng)呢?我朝著她揮手的方向看去,賣糕的,原來是塔拉!他正披著浴巾,戴著泳帽,站在泳池旁,準備下水。聽見老二的狂呼,他矜持地舉起右手,回應(yīng)了一下。

口令響起,塔拉撲進了水中。他游在第一個,游得非?,力量也非常大,后面比他慢的那些人幾乎都一直蕩漾在他手腳擊打出來的水花里。他只換了一次氣,嘴巴張得非常大,像一頭巨獸。

我和老二早就接應(yīng)在了泳池的另一端,在他上岸的一瞬間,老二伸出手想拉他一把,被他不屑地閃到了一邊。但這絲毫也沒有影響我們的情緒。我們?yōu)樗麣g呼,鼓掌,輪流合影。老二把頭上的紅圍巾掬成一朵花的形狀奉獻給他,他終于燦爛地笑起來。

等他穿戴齊整,我們在河面上散了一會兒步。塔拉說伊敏河一年里有半年時間都是結(jié)冰的。這真是寬容的河流啊,它居然能闊綽地拿出了六個月時間,放任人們小小的腳步親吻著它的皮膚,一步一步地在它的懷抱里行走。

我們在上面慢慢地走著,不時會在河面上小小地坐一會兒,河面冰涼,可是我卻覺得有隱隱的暖意漸漸升騰起來。

午飯過后,他載著我們?nèi)ス浣郑宦贩胖鴼g快的爵士樂,儼然心情大好。我們在一個又一個店鋪里流連,試穿輕盈典雅的馬皮靴子,欣賞華麗非凡的巨大犴角,撫摸柔軟潔白的小羔羊皮……我想買兩張羊羔皮,他攔住了:“網(wǎng)上買,更便宜。這么遠,你帶來帶去也不方便!崩隙f想買兩頂皮帽子,他也給攔住了:“你們那里暖和,一般用不著的,買回去也是放著。不過,你們沒個帽子在這兒也不成。我家里還有兩個,一會兒給你們找找。”

“你家的帽子……好看不?”老二問。

“怎么可能不好看。”塔拉說。

真是個傲嬌的家伙。

白樺木做的俄羅斯套娃也很不錯,可是我認為這個好,老二認為那個好。我猶疑不定地在兩個套娃之間挑來撿去,征求塔拉的意見,他說:“兩個都買唄。一個給別人看,一個給自己看!”

有幾家店里都擺放有讓我驚艷的巨大犴角,都有著玉樹瓊枝一般的角叉。我每看見一個就流連半天。但價格也實在嚇人,動輒十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

“這個,不貴的!彼故且姽植还,“能把角長成這樣,犴容易么?”

“你見過犴么?”

“沒那個福氣。”塔拉說,“我爺爺見過!

“你爺爺是獵人?”

“獵人只是他的身份之一。”

“他很厲害吧?”

“當然!

從商城出來,沿街看了幾個“走向未來”“草原母親”之類的主題冰雕,我們興味索然地拍了幾張照片。

“雪掛和樹掛還去看嗎?”他和氣地看著老二,“出了城,隨便找一處林子都會有。別去西山公園買票了,再說公園里的棧道挺滑溜的,不好走!

“雪掛樹掛什么的,不看都成。早上在伊敏河那邊看著也有……”老二撒嬌地推搡了塔拉一把,“你應(yīng)該知道什么好玩,都聽你的好不?”

“晚上還住天驕么?”

“不住了。你不是說有便宜的么?”

“那跟我走吧!彼f。

“對了,我還是想看那個天天那達慕……”老二話真多啊。

“明天帶你們?nèi)タ,不是天天那達慕,是正宗的冰雪那達慕!

車向野外疾馳而去,很快,我們就置身于一望無際的銀白世界。仔細辨析,白得并不那么單調(diào),而是有著好幾個層次:粗粗的灰線是道路,彎曲飄搖的白綢是河流,平展遼闊沒有起伏的雪野是湖泊,大片深淺有致的氤氳團墨是森林……呼倫貝爾的冬季原野是一幅素凈的大寫意,這大寫意讓我沉默。就連喋喋不休的老二也安靜了很長時間,直到一排蒙古包的出現(xiàn)。

“我們要去那里嗎?太好了!”

塔拉微微一笑:“在那附近!

蒙古包越來越近,道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大標牌:“金牧場家園”,一望而知是旅游點。塔拉是帶我們來這里住么?不知怎么的,我有些失望。正失望著,塔拉一打方向盤,從游樂園大門外的那條路岔了出去,開上了一條小路。然后,我們視線里遠遠出現(xiàn)了兩個深白色的點。點越來越大,是兩個小小的蒙古包。路也越來越窄,雪也越來越厚,終于,塔拉停下了車。

“得自己走了!彼f,“今晚咱們就住那里。”

迎接我們的首先是一群爆炸般的咆哮,然后是一群狗。狗是從金牧場游樂園的大門里躥出來的,一直跟在我們車后。黑的白的花的,足有七八只。

“沒事兒,別怕。”塔拉一邊幫我們拎行李,一邊站在那里,篤定地看著那群狗。在一二十米之外,那群狗只是在那里站著狂叫,沒有一只過來。然后塔拉轉(zhuǎn)身,領(lǐng)著我們走。我們一邊跟著他走一邊回頭看著那些狗,那些狗一看我們在看它們,就又咆哮著跑過來,再然后塔拉停住,和那群狗對視,那群狗又站住……我們前進的節(jié)奏就是這么復(fù)行復(fù)止,迤邐有致。

“你真威風!崩隙䶮o限崇拜。

“就那群狗?沒一只有勁兒的!彼f。

那群被差評的狗終于放棄了對我們的追逐。塔拉開始大踏步地走,每走一步雪地就會很響亮地“嘎吱”一下。我們兩個也能走出“嘎吱”聲,可加起來也沒他的響亮——我從沒有聽過這么大動靜的雪步聲。當然,也是因為這里太安靜,什么聲音在這里都會被夸張放大吧。不遠處就是一片平坦的雪野,應(yīng)該是一個大湖。

狗叫聲又喧鬧起來,比剛才更熱烈。我這才注意到兩個小蒙古包后面還有幾排低一點兒的房子,難道也有很多狗?有個人拎著一只桶,正在往桶里裝雪。另有兩只狗搖頭擺尾地迎向塔拉,塔拉摸了摸它們的脊背,和它們打了個招呼。

狗聲鼎沸。

“這是咱們的狗在歡迎咱們!彼f。

呵,是咱們的狗啊。我頓時覺得狗叫的聲音是這么欣欣向榮,生機勃勃。

他說這是他的蒙古犬營地,那排低房子果然就是狗舍。營地遠看著很小,走近才發(fā)現(xiàn)其實也不小。覺得小只是因為這里的天地太大。營地建好才三個月,剛通上了電,還沒有通上水,吃飯飲食的水得到海拉爾去拉,所以平時洗臉什么的就用雪水融化。

“養(yǎng)狗賣狗也是一門不錯的生意吧?”老二問題又開始了,“很賺錢吧?”

塔拉沒答。他到了營地就開始忙活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到了一間狗舍里,抱起了兩只狗崽:“前天晚上剛產(chǎn)下的,早產(chǎn),沒想到。我那天半夜里忽然有點兒心慌,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就跑去狗舍里看,才發(fā)現(xiàn)。一共生了九個,凍死了七個,只剩下兩個還有體溫。我放到懷里焐到昨天下午,一直到去接你們才放下它們。還好,總算活過來了!

兩只狗崽臥在他的手掌里,因他手掌的大而顯得格外嬌小。說這些話的時候,塔拉在狗舍里面,我們在狗舍外面。中間隔著密密的鐵柵欄,雙方像是在探監(jiān)。

“母狗特別護崽。誰敢動她的小狗,她就跟誰拼命。可是,我可以!彼院赖乜粗鴥蓚小狗崽,“只有我可以!

然后他進到每一間狗舍里看望每一只狗,和每一只狗說話:“你怎么樣?”“還好吧?”“不錯啊,長個兒了!薄澳氵@脾氣得改改……”

然后他又開始遛狗,遛了好幾只他比較得意的,其中有一只蒙古細犬,跑起來輕盈飄逸,非常帥氣。還有一只草地犬,長得威風凜凜,像一只藏獒。

“要不要合影?”塔拉建議的熱情勁兒像個孩子,讓人不能拒絕。于是我們依次和狗們合影,合影的時候,塔拉體貼地安撫著它們:“伙計們,忍忍。我知道你們不喜歡這個,可是她們大老遠地跑來了,也不容易。你們受點兒委屈,乖點兒……”

兩個包,我和老二住一個,他和查干住一個。查干就是那個裝雪的人,塔拉說是他的朋友,他請他過來幫忙的。他平時得在海拉爾住,全靠查干在這里盯著。

“免費的?”老二問。

“當然不免費!

“那就不叫幫忙,發(fā)薪了都!

“那也叫幫忙。”塔拉說,“給你發(fā)薪你來不來?干不干?”

晚飯吃的是簡易火鍋,其實也就是燉菜。電磁爐里面滾著一鍋羊肉湯,隨便往里面放著青菜蘑菇粉絲掛面什么的,吃著熱乎就行——這里,實在是太冷了。他和查干喝著白酒,話就多了起來。

他說他童年的時候就是兩頭蒙古牧羊犬陪著長大的,有一次,敖包失火,他在敖包里酣睡,有一只牧羊犬掙脫了鎖鏈把他從火海里救了出來,當時他就在心里發(fā)過誓愿,長大后要做回報。他說蒙古犬的品種因為牧人不再游牧,總是在一個地方配種,基因就越來越退化。他現(xiàn)在經(jīng)常在呼倫貝爾大地上晃蕩,搜羅好的蒙古犬品種,讓他們交配。交配出來的小犬,他到處免費送給牧民。他說他不要錢,只要他們好好對待狗就行。眼下他的營地已經(jīng)養(yǎng)了五十多條狗,給狗買肉的時候都成噸成噸買。

“那得吃多少肉,花多少錢啊!蔽覀儑K嘖。

“有錢了就買唄,沒錢了就賺唄。”他說,“十年,我做十年就收兵。他們都笑我,說我傻,做這么不賺錢的事。我管他們呢。”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以后會賺錢的,賺大錢!

“你現(xiàn)在花的這些錢,都是什么時候賺的?”

塔拉說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開始做皮毛生意——他讀的是呼倫貝爾大學(xué),他說他從沒有太長久地離開過呼倫比爾——做了幾年之后又改行做超市,做餐館,也做過一段旅行社,都掙過一些錢。做旅行社時間最短:“和形形色色的內(nèi)地人打交道,挺煩人的!

我和老二一起翻白眼表示不滿,他笑起來。

“所有的動物里,你是不是覺得狗是最理想的朋友?”老二問。

“什么朋友?真文藝!彼财沧旖,“你永遠記著,狗就是狗。狗和人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誼。你要做的,就是對他好,馴服他,讓他知道,你就是他的主人,好主人!

然后他說起他的爺爺。他爺爺十五歲就開始買馬養(yǎng)馬馴馬,走遍了呼倫貝爾草原,是一名出色的大馬倌,他給東北督軍當過馬管家,日軍占領(lǐng)呼倫貝爾的時候,他為了抗拒給日軍的馬隊服務(wù)戴著手銬從火車上跳下來,摔得雙腿骨折,養(yǎng)了兩年才養(yǎng)好,他還被蘇聯(lián)紅軍請去養(yǎng)過馬。每次爺爺去看他,都會給他帶各種各樣的吃食:狍子肉、奶皮子、飛龍雞、沙半雞、山丁子果、藍莓醬……他少年時候就開始跟著爺爺游蕩:從一百多里外把三百多匹馬群趕到莫日格勒河邊的夏營地;和爺爺一起把一張一張的樺樹皮釘成一條船;在篝火上烤彎了潮濕的松木,然后彎成圓圓的大車轱轆。

“純手工?”

“對!

“那你很小就會騎馬了吧?”

“當然。我六歲就會騎馬,第一匹馬叫大青子。”他看著老二,“別再問我馬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之類,我告訴你,馴馬的第一步就是用套馬桿把馬放倒,然后用膝蓋和雙手緊緊地抵住馬耳朵下面的大動脈,勒緊它,能勒多緊就勒多緊。要讓馬覺得窒息和疼痛,讓它知道,忤逆的后果很恐怖。第二步就是那個詞,策馬飛馳。讓它跑快,能多快就多快,不聽話就打……感情啊,默契啊,以后再說。”

他還兩次跟著爺爺過山——就是過大興安嶺,到東坡密林的林場去打獵。他說爺爺?shù)臍馕毒褪巧值臍馕,有花香、果香、蘑菇香、陽光香,還有落葉腐殖土的腥香。

“犴呢?你爺爺不是見過犴么?”

塔拉說爺爺何止見過,還曾經(jīng)救過犴。一次狩獵的時候,他看到一只小犴把蹄子陷進了樹洞里,卡住了。他把它救了出來,放它走掉了。后來他再從那段路走過,就會經(jīng)常碰到那頭越來越大的犴。它已經(jīng)記住了爺爺?shù)臍馕,會陪著爺爺走一段。還有一次,爺爺碰到了幾個獵人正在圍剿一頭大犴,那頭大犴身上已經(jīng)插滿了獵刀,痛苦不堪。爺爺把犴頭抱在懷里,掏出自己的酒壺,把六十度的老白干慢慢灌進了大犴的耳朵,讓大犴在迷醉中睡去……

“爺爺,他高壽?”

“要是在的話,今年九十歲了。他去世已經(jīng)二十年了,埋在海拉爾河的右岸。那兒地勢高,海拉爾河是從大興安嶺流出來的……”塔拉眼睛里閃爍著淚光,“打墓的時候我們把那個地方的草皮掀起來一塊,事后又原樣把草皮安放好。頭七那天,我和爸爸伯伯們?nèi)タ,那草還是綠茵茵的……真叫人放心!

我和老二也都淚水盈盈。查干看了看我們,微笑著走了出去。

“現(xiàn)在的呼倫貝爾,多少年都見不到犴了!彼L長地嘆了口氣,走到包外。我也跟了出去。我突然覺得塔拉有點兒像爺爺,而我有點兒像那頭犴,已經(jīng)記住了他的氣味,并且不自覺地跟隨著他。

老二也走出來。我們?nèi)齻人就靜靜地站在那里,聽著查干在狗舍里忙活。

“到湖邊走走,行嗎?”老二說。

“嘎吱嘎吱”地踩著積雪,我們走向湖邊。深夜中的湖仍然是炫目的白。這是白的世界。白,且安靜。白總是和安靜聯(lián)系在一起的,很難想象鬧鬧哄哄的白。我們站在湖面上,仿佛來到了史前。我忽然想,如果我不走,如果老二也不走,我們和塔拉還有查干就這么生活在一起,不,不戀愛,也不結(jié)婚,就這么生活在一起,那會是什么情形?

“這里,什么生命也沒有,真寂寞!崩隙f。

塔拉輕輕地笑了一聲。唉,老二一思考,塔拉就發(fā)笑。

“是寂寞,是吧?”老二很不自信地征詢著塔拉的意見,掉轉(zhuǎn)著話語的方向,“你不覺得寂寞么?除了冰雪,這里什么都沒有啊。——哦,我忘了,湖下面有魚。有魚吧?”

塔拉說到了一定時候,漁民就會來鑿冰打魚。他跟著打過好幾次。一網(wǎng)就是幾千斤上萬斤的魚,打上來了魚,就把合乎尺寸的大魚收起來,把不合尺寸的小魚放生回湖里。

塔拉說他還在山林里的冰層下面過過夜。那天他去山里打獵——很久沒吃狍子肉了。他帶了一只不到一歲的蒙古牧羊犬,他叫它阿洋,阿洋身胚子已經(jīng)長成,可還是缺乏經(jīng)驗,他正想帶它去歷練歷練。不知不覺的,他和阿洋走了很遠?焯旌诘臅r候,他想抄近路回去,卻迷了路。想沿著來時的腳印走,天又下起了大雪。這時候,他們就只能夜宿山林。忽然前面出現(xiàn)了一片湖。他正在湖面行走,卻腳底一空,落到了湖面的冰層之下。那個晚上,他在冰層下的湖底,用打火機點燃了一堆篝火,烤了一點兒狍子肉,就那么過了一夜。

“在冰層下點火?冰不會化?”

塔拉說呼倫貝爾冬天的原野,火永遠是不夠的。湖底離湖面一丈多高,火焰還沒燒到冰面就蔫了。

“不害怕么?”

他笑著說很安靜,能聽到任何聲響,甚至雪落的聲音都聽得見。他說他還在湖底散了一會兒步,碰到了一群花尾榛雞。它們的眼睛在晚上看起來綠瑩瑩的,很像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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