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領會荷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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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3年5月11日,巴黎,麥格尼飯店。這里是左岸第六大道一條鵝卵石街上的一家小餐館。像往常一樣,才華橫溢憤世嫉俗的巴黎人文人在這里聚集,參加每兩周一次的晚餐。這里有不少明星:批評家和歷史學家查爾斯•圣-伯甫,多才多藝又廣受推崇的劇作家和小說家泰奧菲爾•戈蒂埃,揮霍放縱的胖哲學家布勒東(Breton),19世紀最著名的文化分析學家歐內(nèi)斯特•勒南,理想主義并行事激烈的孔德•德•圣-維克托,他是一個維護傳統(tǒng)價值的小詩人,以及脾氣暴躁難測的朱爾斯•德•龔古爾和兄弟愛德蒙,兩人觀察記錄著所有人的言行。
麥格尼晚餐隔周舉行一次,每人10法郎,食物顯然“平平”,人人呼來嚷去,憂國憂民,來去自由,據(jù)說這里是巴黎唯一一個可以自由說話和思考的地方。朱爾斯•德•龔古爾會全部記錄下來。xix
“美總是簡單的,”服務員送酒進來時孔德•德•圣-維克托說道。他有自己的方式,在描述自己認為十分重要的事情時,他會把臉昂入空中,仿佛鴕鳥生蛋時的姿勢。“沒有什么比荷馬筆下人物的感情更美麗。他們依然鮮活和年輕。他們的美就在于簡單!
“哎,看在上帝的份上,”愛德蒙嘆息了一聲,看向他兄弟!耙欢ㄒ@樣嗎?又是荷馬?”
圣-維克多停了一下,臉色變白接著又是很深的紅色,就像某種機械玩具!澳氵好嗎?”龔古爾在桌子對面對他說!昂神R好像毀了你的血液循環(huán)!
“你怎么能這么說!荷馬,怎么說呢,…荷馬…荷馬是那樣深不可測!”大家都笑了。
“大多數(shù)人讀到的荷馬是18世紀那些蠢家伙的翻譯,”戈蒂埃平靜地說。“這些翻譯使荷馬聽起來像在杜樂麗(Tuileries)啃餅干的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Marie-Antoinette)。但如果你讀希臘原文,你就會發(fā)現(xiàn)荷馬是個怪物,他的手下也是怪物。整個故事看起來就像是野蠻人的一次晚宴。他們用手吃飯,不高興便在頭發(fā)里抹泥,用了一半時間在自己身上涂涂抹抹。”
“隨便一本現(xiàn)代小說都比荷馬更有意思!睈鄣旅烧f。
“什么?”圣-維克多隔著桌子沖他吼,用他的小拳頭對著頭敲,他的卷發(fā)不住地擺動。
“沒錯,阿道夫,本杰明•貢斯當(Benjamin Constant)寫的多愁善感的愛情故事,兩人的甜蜜相處、他對她小小的迷戀如此迷人,她不愿承認自己想和他上床,欲望沸騰著離開她的雙腿之間,這所有的一切都比荷馬更動人,它們其實比荷馬的一切都更有意思!
“上帝啊,”圣-維克多尖叫道,“這足以讓人想把自己扔出窗外了! 他的眼睛從頭上突出,好像一對太妃糖蘋果。
“這句是原創(chuàng),”愛德蒙說!拔椰F(xiàn)在就能看到:‘只因為有人說了荷馬的壞話,詩人把自己像肉串一樣串在了街邊的路燈上!欢ㄒ^續(xù)下去。這已經(jīng)比這幾個星期的討論有趣得多了。”
椅子被人從桌子背后推開,有人打翻了一瓶酒,服務員臉色鐵青地站在門邊,圣•維克多跺著腳咆哮著,好像在自己的玩具斗牛場里的一只公牛仔,他臉上的紅色就像有人說了他父母親的壞話一樣。每個人都在咆哮。
“就算所有希臘人都死了我也不在乎!”
“說的好像他們真的死了一樣!”
“但荷馬是神圣的。”
“他沒什么可以傳授給我們!”
“他只是一個從沒學會怎么寫小說的小說家!
“他把同樣的事情說了又說!
“但是當奧德修斯的狗傷心地搖了生命的最后一次尾巴的時候,”圣-維克多帶著懇求的語氣說,“這難道不感人肺腑嗎?”
“混蛋一眼就能看出來,”愛德蒙輕輕對兄弟說,“他們總是愛狗勝過愛主人!
“荷馬,荷馬,”圣-伯甫在一片嘩然中念念有詞。
“這不是很奇怪嗎,”朱爾斯后來對勒南說,“你可以反駁教皇,說上帝不存在,質(zhì)疑任何事,攻擊天堂、教堂和圣體,任何事——除了荷馬!
“是啊,”勒南說,“文學宗教才聚集了真正的狂熱分子!
接著的十月里,荷馬再次籠罩了麥格尼晚餐。他們在談論上帝,談論上帝是否可定義、甚至是否可知。最后,勒南滿懷無比的虔誠和嚴肅,把神——特指他自己的神——比作牡蠣。獨特、美麗、自給自足,無法被完全理解,神秘地吸引著人而又神秘地讓人厭倦,無比精彩絕倫:牡蠣和神有什么不同呢?響亮的笑聲震徹四周。
這就是荷馬出現(xiàn)的時候。讓龔古爾恐懼的是,這些現(xiàn)代持懷疑態(tài)度的信仰摧毀者,他們本是法國最不畏神的批評家,卻突然開始唱荷馬的贊歌,讓兄弟倆反胃不已。麥格尼飯店的晚餐也許偏愛“進步”的言論,但沒人會反對:曾經(jīng)人類伊始,有個國度,那時寫就的一部作品中,凡事皆神圣,無需討論和檢驗。他們開始對個別語句心醉神迷。
“長尾鳥!”[希波呂塔]泰納,[哲學家和歷史學家]激烈地大叫。
“無所收獲的大海!”圣-伯甫驚呼,提高他微弱的聲音!皼]有葡萄的海!還有比這更美的嗎?”
“無所收獲的大海?”那到底是什么鬼意思?勒南覺得一些德國人發(fā)現(xiàn)了這其中的隱藏含義!澳鞘鞘裁?”圣-伯甫問道。
“我不記得了,”勒南回答,“不過非常精彩。”xx
龔古爾兄弟坐了回去,繼續(xù)用他們一貫的偏見眼光看待這種對荷馬的大規(guī)模示愛。
“好吧,你,那邊的那個,你有什么說的?”泰納對著他們叫,“你不是寫了‘創(chuàng)造古代的目的就是解決了校長們的一日三餐’嗎?”到目前為止,兄弟二人什么都沒有說,他們只是讓荷馬-和散那 在餐廳上空漂浮,不做任何評論,但朱爾斯說,“哦,你知道的,我們覺得[維克多]雨果還是比荷馬更有才的!
這是褻瀆。圣-維克多坐得像電線桿一樣筆直,接著憤怒得發(fā)狂,用他刺耳的聲音像瘋子一樣尖叫,說那樣的言論實在無法忍受,太過分了,是對所有知識分子所信仰宗教的侮辱,所有人都尊敬荷馬,沒有荷馬雨果甚至都不會存在。雨果比荷馬偉大?!龔古爾懂什么?最近寫出來的那些小說真是垃圾!他在房間里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就像一個牽線木偶。龔古爾大叫著反擊,沖著這個傲慢的小詩人越叫越響亮,這家伙出于某種原因認為他比別人更懂得事物的意義,用他尖尖的紅鼻子嘲笑他們,但是龔古爾兩兄弟對他卻只有蔑視,想到此人時也只是那個高傲討厭沾沾自喜的荷馬愛好者。
這些對話仿佛和青銅時代一樣遙遠。如今我們代表詩人說話時是否還會面紅耳赤?誰還會對荷馬有這么深的感情?龔古爾們的懷疑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他們對古代的蔑視,已然占了上風。他們的預言已經(jīng)成真:古代世界如今不是校長們,而是學者們的一日三餐。每個人都聽說過荷馬,也許聽過他的一兩首詩,很多人還讀過一些段落,但今天沒有人會在餐桌上為他爭吵。如果你在餐桌上談到荷馬,也許就會發(fā)現(xiàn)對面的臉上泛起一種焦慮、一種恥辱,也許是害怕顯得愚蠢或無知。幾乎沒有人喜歡他寫的詩,或者詩里那些反復吟唱的語詞。
他們?yōu)槭裁匆矚g?荷馬在我們文化中的地位如今已基本消亡。我只能說,對我來說,越了解荷馬,生活中與荷馬的接觸越多,我就愈發(fā)堅定不移。他像一塊美麗的石頭,像豐碑一樣的存在,一種父系的基礎,偉大、不甚明確、男性、可靠。他不是一個朋友,一個情人或妻子;他比這些要更深層,他是一種保證形式,最終某種理解世界的方式。歌德認為,如果歐洲把荷馬而非《圣經(jīng)》當做神圣的經(jīng)文,整個歷史就會完全不同,而且更好。xxi
這種品質(zhì)不存在于某種漂浮、形而上的外部領域。它就是荷馬所用的語詞,正是在那個層面上,如“無所收獲的大!边@樣的表達非常優(yōu)美。它是荷馬重復使用、韻律優(yōu)美、完美的公式化詞組“生產(chǎn)糧食的土地”的雙胞胎和對立面。那么它為何優(yōu)美呢?因為它概括了當你站在海灘上、望著外面沖天的浪花、在其中看到這片鹽之沙漠的無情殘暴時心中的觸動。所有你不熟悉的事物都反過來冷冷地瞪著你。這個短語很清楚,當你戒備著那份敵意時,在你的身后卻是土地所能給予的所有財富:橄欖和葡萄、安全的家、干草的香氣、堆滿收獲的小麥和大麥的谷倉、脫殼的谷物、糧倉里鼓鼓的麻袋、地上的面粉、早餐的面包、蜂蜜和油!盁o所收獲的大海”在希臘文里只有兩個詞,pontos atrygetos,這是一種智慧的濃縮形式,生動描述了地球上生命的狀態(tài)。它陳述了顯而易見的事物,但同樣是一種接近現(xiàn)實的方法,這種方法既痛苦又有所啟發(fā)。荷馬的全部精髓就在于此。
這些詞在《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都反復出現(xiàn),往往充滿了辛酸。幾乎在《奧德賽》的一開始xxii,奧德修斯的兒子忒勒馬科斯就決定出發(fā)尋找父親。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等父親歸來等了近二十年,從一開始的特洛伊之戰(zhàn),到后來隔著海眼看父親的旅行愈行愈遠、充滿困難。他沿著希臘大陸、皮洛斯和斯巴達尋訪父親的蹤跡,哪怕很多人認為他的父親早已去世。
荷馬用了35行的詩句來鋪墊高潮的語詞。忒勒馬科斯需要為自己的旅程做準備,他走下了父親位于伊薩卡宮殿里的藏寶室,樓上一片狼藉。住在宮殿中的那些年輕人吵嚷著逼忒勒馬科斯的母親佩涅羅珀嫁給他們,他們把家里的貨品掠奪一空。但樓下仿佛是過去的寶庫,珍藏著半生之前奧德修斯穿上戎裝前的一切,井然有序,豐饒富足。房間里堆滿了衣服、黃金和青銅,也有滿溢芳香的油和美酒,古老而甜蜜,都沿著墻整齊排列著。那里盡是積累的財富。忒勒馬科斯名字的意思是“遠離戰(zhàn)爭”,他在那里遇見了老婦人歐律克勒亞。她是他小時候的奶娘,將他喂養(yǎng)長大。如今他已長大成人,她便照顧和保護這些地上最珍貴的果實。忒勒馬科斯問她要了最好的酒,倒進自己隨身攜帶的小旅行罐中,又往自己的皮革口袋中裝了一些磨碎的大麥。他必須帶著地上的食物在大海上旅行。
但忒勒馬科斯的奶娘、照料寶庫的歐律克勒亞(希臘語意為“廣泛的名望”)擔心忒勒馬科斯會重蹈父親奧德修斯的覆轍。當忒勒馬科斯告訴她自己的計劃時,老嫗終于發(fā)出悲痛的哀號,突然像很多年前那樣的稱呼他:
親愛的孩子啊,你怎會有這般想法?
作為家中獨子、萬般寵愛,
你又打算去往這遼闊土地的何方?
奧德修斯已經(jīng)死亡,在離家很遠的異鄉(xiāng)。
不,留下來,掌管你所擁有的東西。
你根本不必忍受那些痛苦,
或在那無所收獲的大海上游蕩。xxiiii
再清楚不過了:不該去那無所收獲的大海,那是死神的王國。當奧德修斯最終回到家時(歐律克勒亞在這中間起了關(guān)鍵作用),荷馬用了另一個近義詞來形容大海:邪惡的。她在這里用來表示“游蕩”的詞也充滿寓意:alaomai是用來形容船員的,也同樣用來形容乞丐和無家可歸的亡者。無所收獲的大海是從來找不到生命和美好的地方。歐律克勒亞畢生致力于培養(yǎng)和珍惜家的美好,這些收獲都來源于無需游蕩的生命。她面前的男人便是這些果實之一。無所收獲的大海是一種地獄,在這個短語里,忒勒馬科斯、歐律克勒亞、和奧德修斯的一生的故事,沒能從特洛伊回來的那些伊薩卡人的生命和死亡,佩涅羅珀那些織了又拆在奧德修斯回來前永遠織不好的布:所有的一切都被禁錮在pontos atrygetos里。
雖然龔古爾的機智和懷疑精神令人感佩,我還是站在勒南、伊波利特•泰納和圣-伯甫乃至荒唐的孔德•德•圣-維克多的一邊。荷馬是我們文化里最神奇而古老的幸存者,他在的那個時代,生存的現(xiàn)實仍樸素而不加修飾遇。如今還把大海稱作“無可收獲”便是荒謬了,但它卻依然美麗動人。雖然圣-維克多鄙視的簡潔常失公允,他在這點上卻是正確的。荷馬的簡單,他毫不避諱的堅定眼神,是一種啟示。荷馬的赤裸裸就是他的詩。這里沒有修飾,沒有可愛,這便是它的價值!懊看挝曳畔隆兑晾麃喬亍,”美國詩人肯尼斯•力士樂在自己生命的盡頭寫道,
讀完一些新翻譯,或再次讀到希臘憂郁的輝煌,我便確信(這種確信已由一生的經(jīng)歷所驗證),不知怎的,以一種超越藝術(shù)視野的方式,我已經(jīng)直面存在的意義。其他文學作品也會有相似的洞見,但從未像荷馬一樣這樣有力、這樣未曾受到避世的污染。xxiv
這本書便是想要找到那種直接和那種理解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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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6年初秋,約翰•濟慈還未滿21歲。他已經(jīng)寫詩兩年了,和其他醫(yī)學生一起住在倫敦橋最南端“一個陰暗大廈的雜物堆”xxv里,他當時是蓋伊醫(yī)院的“敷裹員”,即外科醫(yī)生的助手。他很不幸,因為他善于工作卻不熱愛工作,對他所生活的“野蠻時代”心生怨懟,心中滿是對更大更廣闊生命的渴望,而他周圍的平凡無法成全他的抱負。xxvi
在恩菲爾德學校,校長的兒子查爾斯•考登•克拉克有志成為一個詩人和文學家,他把歷史和詩歌介紹給濟慈,使?jié)瘸两谏勘葋、彌爾頓和華茲華斯的作品里?死怂徒o濟慈偉大的伊麗莎白時代的英語史詩的第一卷,斯賓塞的《仙后》,后來克拉克回憶道,濟慈對它非常著迷
仿佛一匹年輕的駿馬呼嘯著越過春天的草地!還像一個真正的詩人,一個“天生的,而不是后天培養(yǎng)的”詩人,糧食詩人,他特地挑選出來的稱呼,斯賓塞對這種幸福和力量的描寫非常出名。他直起身子,看上去魁梧而突出,他說“這個形象多么特別!‘扛海于肩的鯨魚!’”xxvii
這個年歲的濟慈看到風吹過仍油綠的麥地時,他跳上草堆,沖著下面的克拉克喊道,“潮汐!潮汐!”xxviii這是一個倫敦馬夫的兒子,他渴望深度、渴望澎湃的現(xiàn)實,和一種只有史詩才有的廣博和特別。像安德魯•莫森說的,詩歌對他來說,“不僅是逃離世界的迷人方式,也是參與世界的一種形式!眡xix這與美麗、優(yōu)雅或修飾無關(guān),但用莫森的話來說,“一個平行的宇宙”xxx,這個現(xiàn)實比隨手可得的任何事都更真實、更深刻。詩歌帶濟慈進入了一種柏拉圖式的莊嚴宏偉,一種被日常物質(zhì)生活所掩蓋和隱藏的根本現(xiàn)實。這仿佛濟慈的感性已經(jīng)準備好了接受荷馬的進入,就像準備受孕的子宮。所需要的只是荷馬的長驅(qū)直入。
也許在克拉克的建議下,他已經(jīng)在1713至1726年間讀了年輕的亞歷山大•蒲柏優(yōu)秀的荷馬譯本,這是大多數(shù)18世紀和19世紀初期的英國人閱讀荷馬所依附的媒介。但這個譯本卻被后來的浪漫主義所不齒,認為它體現(xiàn)了古代文化的糟粕:辭藻華麗、言之無物,這個荷馬的媒介描述真理時卻華麗地離譜,好像荷馬坐在客廳休憩,離開了戰(zhàn)場,把海上的風暴遠遠拋在身后。
例如,荷馬只是簡單地說,“牧羊人的心是喜悅的”,蒲柏卻寫道
為所見而欣喜,年輕的情人心旌蕩漾,
看了看藍色的拱頂,感謝這斐然的光。xxxi
以18世紀80年代的觀點來看,蒲柏的荷馬大約就是那個邁森瓷器上的牧羊女和她腿上的羔羊。xxx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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