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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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fēng)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這一首詞,是中秋寫來思念弟弟蘇轍的。蘇轍被貶到循州,正好和蘇軾隔海相望。兄弟倆少年時一起離蜀,上京城,中進(jìn)士,不盡風(fēng)流風(fēng)光,然而一入官場歲月催,不勝人生一場醉,聚少離多。
每一年的月亮都是一樣的,人卻在月光下慢慢轉(zhuǎn)換了容顏。同樣是寄與親兄弟,這一首,與二十年前在山東密州寫下的那首《水調(diào)歌頭》對照,人與事,許多都不一樣了。
水調(diào)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dá)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在密州,東坡才四十歲,雖然反對變法被趕出京城,也只是暫時不得志。這一年,變法遇到危機(jī),王安石于內(nèi)憂外患中罷相,退居金陵。當(dāng)前局勢,危機(jī)重重,卻也大有希望。東坡也在逆境中懷著熱切的政治抱負(fù)。
政治骯臟,因為人們總是把政治搞成私欲。但蘇東坡寫他的政治抱負(fù),就有著瓊樓玉宇般的皎潔,他說他想要乘風(fēng)歸去,不理人間俗務(wù),又終于心有所系,不勝天上的孤寒。這些話,換了個人來說就有些矯情,但蘇軾來說,理所當(dāng)然,你愿意相信他真的是天上謫仙,來這人間走一回。在人間的蘇軾,歷經(jīng)艱辛。他的眼與心,隨月光移動,明澈地注視著一切悲歡離合,他嘆:“此事古難全”。他又微笑:“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所有過著中秋的中國人,讀到這里,都將悠然會心。這是完全中國式的、對于現(xiàn)世無常殷切而又溫暖的答案。而于蘇氏兄弟,其中更飽含為理想而互勉的心意。
在海南過的中秋節(jié)呢?宿命式的感嘆,開篇就直擊人心的蒼涼。這是一首屬于老人的詞,把風(fēng)景看透,又對一切懷著淡淡的眷戀。
眉頭有愁,發(fā)上有霜,座中無客,明月不現(xiàn),真是挺慘淡的事。但他講述得平靜,讓聽的人心里更不好受。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看了中秋的月,才知道,親人有多遠(yuǎn),寂寞有多深。那一道海峽,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塹。傳說又是章惇的主意,非要讓兄弟倆隔海相望而不得見。我倒覺得章惇未必?zé)o聊至此。況且,以東坡的性子,政策稍一松動些了,偷偷渡海去見面,也不是沒有可能,只要上蒼肯給他足夠的時間。
問題就在于,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長夜將盡,大夢初醒,這已是最后的時刻。
“海南的月亮,好看嗎?”東坡先生北望的目光有些凄涼,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墒,又怎么樣呢?幸災(zāi)樂禍的人又能如何?明月就是明月,烏云遮它不住。那一輪清光,終究屬于東坡,和東坡愛著的人們 —哪怕隔著千里,隔著海峽,隔著生與死。
東坡最后還是接到赦令,離開了海南。海南人記住了他。他也儼然把自己當(dāng)成了海南人。在一首詩里,他說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yuǎn)游!
猶記得,十幾年前,東坡還沒有踏上過嶺南土地,他的朋友王定國,已經(jīng)因為“烏臺詩案”的牽連被貶往嶺南 —也算是東坡惹的禍。王定國在那邊呆了三年,死了兩個兒子,自己也差點一命嗚呼,東坡很不好意思見他,怕被當(dāng)瘟神。王定國倒不小心眼,一回來,就找東坡敘舊。
王家有個歌姬叫柔奴,別名寓娘,女孩是京師人,陪著主人去嶺南共患難。她運氣比王朝云好,竟然安全回來了。東坡向來憐香惜玉,又好跟女孩子搭訕,就問她:“那邊的風(fēng)土,應(yīng)該不怎么好吧?”柔奴回答說:“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睎|坡大喜,立刻提筆作詞相贈:
定風(fēng)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fēng)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東坡為什么這樣高興?無他,遇知音了。這句話正是東坡安身立命的所在,他是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同時深受佛老之學(xué)影響。而不管是儒家推崇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還是佛家的識無常之苦,本來無一物,老子的清凈無為,莊周的似夢非夢,縱身大化……都在一波又一波的磨難中,被東坡融會,形成了他獨特的人生哲學(xué)。
現(xiàn)實中的家園是脆弱的。人只要活在社會中,就會有所求,就會面臨得失,就會有憂患之心,然后面臨自我處境與價值實現(xiàn)的困惑,這是無法避免的事情。所以,不管走到哪里,是在故鄉(xiāng)還是在異鄉(xiāng),心不能安定下來,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不快樂。
而當(dāng)找到內(nèi)心的安定,那么,無論走到多糟糕的地方,也可以把它建造成家園,創(chuàng)造出未曾想象過的奇跡。就像詞中那個會唱歌的女孩兒,她是上天賜予朋友的禮物,當(dāng)歌聲從她的皓齒間傳出,仿佛有風(fēng)起、雪飛,炎熱變成清涼。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怎樣才能做到?東坡的答案是保持一顆無邪的赤子之心。所謂赤子,并不簡單的是“童稚”之意,它是來源于童真,又超越童年蒙昧,達(dá)到純粹渾然的一種精神境界。
赤子用最自然的狀態(tài)迎接所有,當(dāng)歌則歌,當(dāng)哭則哭,當(dāng)笑則笑,當(dāng)怒則怒,毫無滯礙;赤子用善意與好奇打量世界,對污穢有直覺的洞察而不會被傳染;赤子不在意別人怎么看怎么說,他只要做自己就很滿意……東坡就是一個真正具備赤子之心的人,所以,他的生命質(zhì)量才能夠如此厚重,又如此輕盈。
東坡激賞的柔奴姑娘,也同樣有赤子之心。她經(jīng)歷磨折,從萬里外歸來,容顏反而更嬌美年輕了。她的微笑里,似乎還帶著嶺外梅花的清香。就是這樣,歲月對那些天真而純粹的人沒有辦法,風(fēng)霜只能讓他們變得更美好。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東坡在去世前不久,這樣總結(jié)一生。世俗眼光中名副其實的滑鐵盧,卻是他回憶時最大的驕傲。
秦少游曾說:“蘇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際,其次,則器足以任重,識足以致遠(yuǎn),至于議論文章,乃其與世周旋,至粗者也。”少游看自己老看不大明白,評價東坡卻有見地。他認(rèn)為,蘇軾的才識中最高深的是他的人生觀,其次是治國經(jīng)世的擔(dān)當(dāng)與識見,最后,才是文學(xué)。
知道了這一種“蘇氏之道”,也就可以理解,在月光下嘆息著的蘇東坡,須發(fā)披霜,滿心憂傷的蘇東坡,同時也就是那個陽光下快活著的東坡啊!
那個有趣、灑脫、自在的老頑童,頂著西瓜,在田野里邊走邊唱;和孩童們一起吹著木葉在風(fēng)中跳躍。
穿莊稼人的斗笠蓑衣,在雨地里蹚水,引得狗吠人笑。
不辭辛苦地走好幾里路,到海邊采水果。據(jù)說那里的水果,如果人們想要帶走的話,就會風(fēng)浪大作。
為泡腳梳頭這種小事寫詩,并繼續(xù)吹噓為養(yǎng)生妙法,還同情大人們不懂這樣的好事。
豐收的時候,和農(nóng)人一起喝酒慶祝,被黎族少女們的花裙團(tuán)團(tuán)圍住,開心地大醉……
海南的月亮好不好看,還用問嗎?
虞美人·寄公度
芙蓉落盡天涵水。日暮滄波起。背飛雙燕貼云寒。獨向小樓東畔、倚闌看。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故人早晚上高臺。贈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什么是革命樂觀主義精神?這就是。這也是一位老兄在謫居中寫的。
是一個秋水長天的時刻,黃昏漸漸蒼茫,深深地把人籠罩,風(fēng)光早已不再明媚,卻別具花朝月夕所不能有的寥闊。這個人獨自憑欄,手握酒杯,看寒氣中低飛的雙燕,心里面有一些憂傷,有一些對命運的不甘,但他佇望的身姿,并沒有因此而顯出一點點頹唐。
這樣的時刻,面對湖山暮色,煙波浩渺,有靈魂的人,誰能不生出浮世中的虛妄感?“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長安道。 ”是極盡滄桑的句子;赝L安,他的來路,只看見寒冷潔白的積雪,那是他意象里的京城,雪有多厚,那里的冷與殘酷就有多深。但雪,從另一層意義上來說,又是孤高而堅貞的,一如他對自己的期許—一個肝膽如冰雪的孤臣,被放逐的屈子。
然后,他仰望天空的眼眸里,就有了慢慢堅定下來的笑意。他希望,他相信,這首詞的讀者,那位親切的故人,早晚會去那高臺之上,折下最早開放的一枝梅花,把那江南的春色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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