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城隍•土地•灶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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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辭海》“城隍”條等云:“護(hù)城河”,引班固《兩都賦序》:“京師修宮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備制度!奔日f是浚,當(dāng)有水。但同書“隍”字條又注云:“沒有水的護(hù)城壕。”到底是有水沒有水?姑且不去管它。反正,城隍后來已經(jīng)成為神。說是守護(hù)城池的神也可以,更準(zhǔn)確一點,應(yīng)說是坐鎮(zhèn)一方之神。據(jù)《辭海》,最早見于記載的為蕪湖城隍,建于三國吳赤烏二年。北齊慕容儼在郢城建城隍神祠一所。唐代以來郡縣皆祭城隍。后唐清泰元年封城隍為王。宋以后祀城隍習(xí)俗更為普遍。明太祖洪武三年正式規(guī)定各府州縣的城隍神,并加以祭祀。為什么歷代這樣重視城隍,以至朱元璋于立國之初就為此特別下了一個紅頭文件?
乾隆十七年,鄭板橋在知濰縣事任內(nèi)曾修過濰縣的城隍廟,撰過一篇《城隍廟碑記》。我曾見過拓本。字是鄭板橋自己寫的,寫得很好,雖仍有“六分半書”筆意,但是是楷書,很工整,不似“亂石鋪階”那樣狂氣十足。這篇碑文實在是絕妙文章:
……故仰而視之,蒼然者天也;俯而臨之,塊然者地也。其中耳目口鼻手足而能言,衣冠揖讓而能禮者,人也。豈有蒼然之天而又耳目口鼻而人者哉?自周公以來,稱為上帝,而俗世又呼為玉皇。于是耳目口鼻手足冕旒執(zhí)玉而人之;而又寫之以金,范之以土,刻之以木,琢之以玉;而又從之以妙齡之官,陪之以武毅之將。天下后世,遂裒裒然從而人之,儼在其上,儼在其左右矣。至如府州縣邑皆有城,如環(huán)無端,齒齒嚙者是也;城之外有隍,抱城而流,湯湯汩汩者是也。又何必烏紗袍笏而人之乎?而四海之大,九州之眾,莫不以人祀之;而又予之以禍福之權(quán),授之以死生之柄;而又兩廊森肅,陪以十殿之王;而又有刀花、劍樹、銅蛇、鐵狗、黑風(fēng)、蒸
以俱之。而人亦裒裒然從而懼之矣。非唯人懼之,吾亦懼之。每至殿庭之后,寢宮之前,其窗陰陰,其風(fēng)吸吸,吾亦毛發(fā)豎栗,狀如有鬼者,乃知古帝王神道設(shè)教不虛也!
這是一篇寫得曲曲折折的無神論。城,城也;隍,河也,“又何必烏紗袍笏而人之乎?”這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然而大家都“以人祀之,而又予之以禍福之權(quán),授之以死生之柄”,“與之”“授之”,很可玩味。神本無權(quán),唯人授之,這種“神權(quán)人授”的思想很有進(jìn)步意義。誰授予神這樣的權(quán)柄呢?下文自明。不但授之以權(quán),而且把城隍廟搞得那樣恐怖,人亦裒裒然從而懼之!胺俏ㄈ藨种嵋鄳种印,這句話說得很幽默。鄭板橋是真的害怕了嗎?城隍廟總是陰森森,“吾亦毛發(fā)豎栗,狀如有鬼者”,鄭板橋是真覺得有鬼么?答案在下面:“乃知古帝王神道設(shè)教不虛也”,鄭板橋?qū)诺弁醯挠眯氖且磺宥。但是鄭板橋并未正面揭穿(這怎么可能呢),而且濰縣的城隍廟是在他的倡議下,謀于士紳而葺新的,這真是最大的幽默!我們對于明清之后的名士的思想和行事,總要于其曲曲折折處去尋繹。不這樣,他們就無法生存。我一向覺得板橋的思想很通達(dá),不圖其通達(dá)有如此。
我們縣里的城隍廟的歷史是頗久的,有兩棵粗可合抱的白果(銀杏)樹為證。廟相當(dāng)大,兩進(jìn)大殿,前殿和后殿。前殿面南坐著城隍老爺,也稱城隍菩薩,——這與佛教的“菩提薩埵”無關(guān),中國的老百姓是把一切的神都可稱為菩薩的,叫“老爺”時多。發(fā)亮的油白大臉,長眉細(xì)目,五綹胡須。大紅緞地平金蟒袍。按說他只是縣團(tuán)級,但是派頭卻比縣知事大得多,縣官怎么能穿蟒呢?而且封了爵,而且爵位甚高,“敕封靈應(yīng)侯”。如此僭越,實在很怪。他們職權(quán)是管生死和禍福。人死之后,即須先到城隍那里掛一個號。京劇《瓊林宴》范仲禹的唱詞云:“在城隍廟內(nèi)掛了號,在土地祠內(nèi)領(lǐng)了回文!背勤驈R正殿上有幾塊匾,除了“威靈顯赫”之類外,有一塊白話文的特大的匾,寫的是“你也來了”。我們二伯母(我是過繼給她的)病重,她的母親(我應(yīng)該叫她外婆)有一天半夜里把我叫起來,把我?guī)У匠勤驈R去。我迷迷糊糊地去了。干什么?去“借壽”,即求城隍老爺把我的壽借幾年(好像是十年)給二伯母。半夜里到城隍廟里去,黑咕隆咚的,真有點怕人。我那時還小,借幾年就借幾年吧,無所謂,而且覺得這是應(yīng)該的。到城隍老爺那里去借壽,我想這是古已有之的習(xí)俗,不是我的外婆首創(chuàng),因為所有儀注好像都有成規(guī)。不過借壽并不成功,我的二伯母過了兩天還是死了。
我們那里的城隍廟有一個特別處,即后殿還有一個神像,也是五綹長須,但穿著沒有城隍那樣闊氣。這位神也許是城隍的副手。他的名稱很奇怪,叫“老戴”。城隍和老戴之間好像有個什么故事的,我忘了。
正殿前的兩廊塑著各種酷刑行刑時的景象,即板橋碑記中所說的“刀花、劍樹……”。我們那里的城隍廟所塑的是上刀山、下油鍋、鋸人、磨人,等等,一共七十二種酷刑,謂之“七十二司”,這“司”是陰司的意思。七十二司分為十個相通連的單間,左廊右廊各五間。每一間有一個閻王,即板橋所說的“十王”。閻王是“王”,應(yīng)該是“南面而王”,坐在正面。《聊齋·陸判》所說的十王殿的十王大概是坐在正面的,但多數(shù)的十王都是屈居在兩廊,變成了陪客,甚至是下屬了,我們縣里的城隍廟、泰山廊都是這樣。中國諸神的品級官階也亂得很。十王中我只記得一個秦廣王,其余的,對不起,全忘了!队駳v寶鈔》上好像有十王的全部稱號,且各有像(雖然都長得差不多),不難查到的。
城隍廟正殿的對面,照例有一座戲臺。鄭板橋碑記云:“豈有神而好戲者乎?是又不然!恫芏鸨吩疲骸炷軗峁(jié)安歌,婆娑樂神!瘎t歌舞迎神,古人已累有之矣。詩云:‘琴瑟擊鼓,以迓田祖!蛱锕凶,田祖果愛琴瑟,誰則聞之?不過因人心之報稱,以致其重疊愛媚于爾大神爾。今城隍既以人道祀之,何必不以歌舞之事娛之哉!”鄭板橋這里說得有點不夠準(zhǔn)確。歌舞最初是樂神的,因為他是神,才以歌舞樂之,這是“神道”,并不是因為以人道祀之,才以歌舞之事娛之。到了后來,戲才是演給人看的,但還是假借了樂神的名義。很多地方的戲臺都在廟里,都是“神臺”。我們縣城隍廟的戲臺是演戲的重要場地,我小時看的許多戲都是站在戲臺與正殿之間的磚地上看的?吹亩际恰按髴颉,即京劇。但有一次在這個戲臺上也演過梅花歌舞團(tuán)那樣的歌舞,這種節(jié)目演給城隍老爺看,頗為滑稽。
每年七月半,城隍要出巡,即把城隍的大駕用八抬大轎抬出來,在城里的主要街道上游一游。城隍出巡,前面是有許多文藝表演的節(jié)目,叫作“會”,許多地方叫“賽會”,“出會”,我們那里叫“迎會”。參與迎會的,謂之“走會”。我鄉(xiāng)迎會的情形,我在小說《故里三陳·陳四》中有較詳細(xì)的描述,不贅。各地賽會,節(jié)目有同有異,高蹺,旱船,南北皆有。北京的“中幡”“五虎棍”,我們那里沒有。我們那里的“站高肩”,北方?jīng)]有。
城隍的姓名大都無可稽考,但也有有案可查的。張岱《西湖夢尋·城隍廟》載:“吳山城隍廟,宋以前在皇山,舊名永固,紹興九年徙建于此。宋初,封其神,姓孫名本。永樂時封其神為周新!敝苄卤臼潜O(jiān)察御史,彈劾敢言,被永樂殺了!耙蝗丈弦娋p而立者,叱之,問為誰,對曰:‘臣新也,上帝謂臣剛直,使臣城隍浙江,為陛下治奸貪吏!砸巡灰,遂封為浙江都城隍!边@當(dāng)然只是傳說,永樂帝不會白日見鬼。但這記載說明一個問題,即城隍由上帝任命后,還得由人間的皇帝加封,否則大概是無效的!岸汲勤颉敝麜匆。周新是個省級城隍,比州、府、縣的城隍要大,相當(dāng)于一個巡撫了。都城隍不是各省都有。
《聊齋志異》以《考城隍》為全書第一篇,評書者都以為有深意焉,我看這只是寓言,寄托蒲松齡認(rèn)為所有的官都應(yīng)該考一考的憤慨耳。他說這是“予姊夫之祖宋公諱燾”的事情,宋燾亦未必有其人。
土地即社神!讹L(fēng)俗編·神鬼》:“凡今社神,俱呼土地!逼渌艿牡孛媸遣淮蟮,大體相當(dāng)于明清的坊——凡土地都稱為“當(dāng)坊土地”,解放前的一個保。我家所住的一條街上街的中段和東段即有兩座土地祠!读凝S》里講到的王六郎后為招遠(yuǎn)縣鄔鎮(zhèn)土地,管一個鎮(zhèn),也差不多。到了鄉(xiāng)下,則隨便哪個田頭,都可立一個土地廟!锻趿伞肥且黄獙懙煤苊赖男≌f,文長,不具引。土地本也應(yīng)是有名有姓的,但人都不知道。王六郎只名王六郎,那倒是因為他本沒有名字,只是姓王,叫人“相見可呼王六郎”。他當(dāng)了土地,仍叫王六郎么?這不免有失官體。有一位土地的名字倒是為人所知的,是北京國子監(jiān)的土地,此人非別,乃韓愈也!韓愈當(dāng)過國子祭酒,與國子監(jiān)有點老關(guān)系,但讓他當(dāng)國子監(jiān)的土地爺,實在有點不大像話。我曾看過國子監(jiān)的土地祠,比一架自鳴鐘大不了多少。
河北農(nóng)村有俗話:“別拿土地爺不當(dāng)神仙!”事實上人們對土地爺是不大尊重的。土地祠(或亦稱廟)很簡陋,香火冷落,鄉(xiāng)下給土地爺上供的只是一塊豆腐!段饔斡洝穼O悟空到了一處,遇到妖怪,不知是什么來頭,便把土地召來,二話不說,叫土地老兒先把孤拐伸出來叫老孫打五百棍解悶。孫悟空對土地的態(tài)度實即是吳承恩對土地的態(tài)度,也是老百姓對土地的態(tài)度:不當(dāng)一回事。因為,他是最小的神,或神里最小的官。
我們縣別有都土地,那可不一樣了。都土地祠亦稱都天廟,連廟所在的那條巷子也叫都天廟巷。都天廟和城隍廟不能相比,小得多,但也有殿有廊。殿上坐著都土地,比城隍小一號,亦紅蟒亦面長圓而白亮,無五綹須。我的家鄉(xiāng)把長圓而肥白的臉叫作“都天臉”,此專指女人的面相,男人這樣的臉很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說“城隍臉”。都土地管轄地界大致相當(dāng)于一個區(qū)。他的封爵次于城隍一等,是“靈顯伯”。父老相傳,我所住的北城的都土地是張巡。張巡怎么會跑到我的家鄉(xiāng)來當(dāng)一個區(qū)長級的都土地呢?這里既不是他的家鄉(xiāng)(河南南陽),又不是他戰(zhàn)死的地方(河南睢陽)。說北城都土地是張巡,根據(jù)的是什么?有這樣一個在安史之亂時和安祿山打仗、城破而死的有名的忠臣當(dāng)都土地,我們那一區(qū)的居民是覺得很光榮的。都土地也不是每個區(qū)都有。
土地城隍?qū)儆谝粋系統(tǒng),他們的關(guān)系是上下級,如下:
土地→都土地→城隍→都城隍
都城隍的上面是什么呢?沒有了,好像是一直通到玉皇大帝。土地的下面呢?也沒有了,因為土地祠里并未塑有衙役皂隸。他們是上下級,是不是要布置任務(wù),匯報工作?也許要的,但是咱們不知道。
祭灶的起源蓋甚早。
《史記·孝武本紀(jì)》:“是時而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卻老方見上,上尊之。”《索隱》:“如淳云:‘祠灶可以致福!付Y,灶者,老婦之祭,盛于盆,尊于瓶。”這最初本是“老婦之祭”。晉代宗懔《荊楚歲時記》:“按《禮器》:‘灶者,老婦之祭,尊于瓶,盛于盆!砸云繛殚祝枋傄!币馑际悄闷孔赢(dāng)酒樽,盆盛食物。老婦大概沒錢,用不起正兒八經(jīng)的器皿,只好這樣馬馬虎虎,因陋就簡。
祭灶本是求福,是很樸素的愿望,到了方士的手里,就變得神乎其神起來!妒酚洝ば⑽浔炯o(jì)》:“少君言于上曰:‘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為黃金,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睆撵粼畹讲凰,繞了這樣大一個圈子,漢代的方士真能胡說八道!而漢武帝偏偏就相信這種胡說八道!
祭灶的禮俗一直相沿不替。唐、五代的材料我沒有來得及查,宋代則講風(fēng)俗的書幾乎沒有一本不提到祭灶的。
《東京夢華錄》:“十二月……二十四日交年,都人至夜請僧道看經(jīng),備酒果送神,燒合家替代錢紙,貼灶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門,謂之‘醉司命’!
《夢粱錄》:“十二月……二十四日,不以窮富,皆備蔬食餳豆祀灶!
《武林舊事》:“……二十四日,謂之‘交年’,祀灶用花餳米餌,及燒替代及作糖豆粥,謂之‘口數(shù)’!
祭灶的祭品不拘,但有一樣?xùn)|西是必有的:餳。餳是古糖字,指用麥芽或谷芽熬成的糖,熬干了,就成了關(guān)東糖。我們那里就叫作“灶糖”。為什么要請灶王爺吃關(guān)東糖?《抱樸子·微旨》:“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狀。”原來灶王爺既是每一家的守護(hù)神,又是玉皇大帝的情報員——一個告密者。人在家里,不是在公開場合,總難免說點錯話,辦點錯事,灶王爺一天到晚竊聽監(jiān)視,這受得了嗎!人于是想出一個高招,塞他一嘴關(guān)東糖,叫他把牙粘住,使他張不開嘴,說不出人的壞話。不過灶王爺二十三或二十四上天,到除夕才回來,在天上要待一個星期,在玉皇大帝面前一句話也不說,玉皇大帝不覺得奇怪么?
以酒糟涂抹灶門,其用意與祭之以餳同,讓他醉末咕咚的,他還能打小報告么?
灶王爺上天,是騎馬去的!稏|京夢華錄》云:“貼灶馬于灶上。”我們那里是用紅紙折一個小孩子折手工的紙馬,祭畢燒掉。折紙馬照例是我們一個堂姐的事。這實在有點兒戲。
我們那里的孩子捉蜻蜓,紅蜻蜓是不捉的,說這是灶王爺?shù)鸟R。灶王爺騎了這樣的馬——蜻蜓,上天?
把灶王爺送上天,謂之“送灶”。送灶的日期各地不一樣。我們那里一般人家是臘月二十四。俗話說:“君(或軍)三,民四,龜五!卑匆(guī)定,娼妓家送灶應(yīng)是二十五,不過妓女都不遵守。二十五送灶,這不等于告訴別人我們家是妓女?北京送灶,則都在二十三。
到除夕,把灶王爺接回來,或謂之“迎灶”,我們那里叫作“接灶”。
誰參加祭灶?各地,甚至各家不一樣。有的人家只許男的參加,女的不參加;有的人家則只有女的跪拜,男人不參與;我們家則男女都拜,先由男的拜,后由女的拜。我覺得應(yīng)該由女的祭拜合適。女人一天圍著鍋臺轉(zhuǎn),與灶王爺關(guān)系密切,而且,這本是“老婦之祭”,不關(guān)老爺們的事!
灶王爺是什么長相?《莊子·達(dá)生》:“灶有髻!彼抉R彪注:“髻,灶神,著赤衣,狀如美女!蔽乙娺^木刻彩印的灶王像,面孔略圓,有二三十根稀稀疏疏的胡子,并不像美女,倒像個有福氣的老封翁。我們家灶王龕里則只貼了一張長方的紅紙,上寫“東廚司命定福灶君”。
灶王爺姓什么,叫什么?《荊楚歲時記》說他“姓蘇名吉利”。不單他,連他老婆都有名字:“婦姓王名搏頰”。但我曾看過一個華北的民間故事,說他名叫張三,因為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鉆進(jìn)了灶膛里,弄得一臉烏七抹黑,于是成了灶王。北京俗曲亦云:“灶王爺本姓張”。他到底叫什么?吁,鬼神之事,難言之矣。
城隍、土地、灶君是和中國人民大眾生活關(guān)系最密切的神。
這些神是“古帝王”造出來的神話,是謠言,目的是統(tǒng)一老百姓的思想,是“神道設(shè)教”。
老百姓也需要這樣的神。這些神的意象一旦為老百姓所掌握,就會變成一種自覺的、宗教性的、固執(zhí)的力量。沒有這些神,他們就會失去倫理道德的標(biāo)準(zhǔn)、是非善惡的尺度,失去心理平衡,遑遑然不可終日。我們縣的城隍,在北伐的時候曾由以一個姓黃的黨部委員為首的一幫熱血青年用粗繩拉倒,劈成碎片。這觸怒了城鄉(xiāng)的許多道婆子。我們縣有很多的道婆子,她們沒有任何文化,只會念一句“南無阿彌陀佛”,是神就拜,念“南無阿彌陀佛”,不管這神是什么教的神。不管哪個廟的香期,她們都去,一坐一大片,叫作“坐經(jīng)”。她們的凝聚力很大,心很齊。她們聽說城隍老爺被毀了,“哈!這還行!”她們一人拿了一炷香,要把姓黃的黨部委員的家燒掉。黃某事先聽到消息,越墻逃走,躲藏了好多天。這幫道婆子捐錢募化,硬是重新造了一個城隍老爺,和原來的一樣。她們的道理很簡單:“怎么可以沒有城隍老爺!”
愚昧是一種偉大的力量。
大多數(shù)人對城隍、土地、灶王爺?shù)膽B(tài)度是“誠惶誠恐,不勝屏營待命之至”,但是也有人不是這樣,有的時候不是這樣。很多地方戲的“三小戲”都有《打城隍》《打灶王》,和城隍老爺、灶王爺開了點小小玩笑,使他們不能老是那樣儼乎其然,那樣嚴(yán)肅。送灶時的給灶王喂點關(guān)東糖,實在表現(xiàn)了整個民族的幽默感。
也許正是這點幽默感,使我們這個民族不致被信仰的鐵板封死。
1990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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