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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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父親2015年11月,某日,一位北京工作的高中同學(xué)神秘地說寄給我一本書,并以肯定的語氣稱:你一定會來神。能寄什么書呢?他怎么知道我的閱讀興趣?畢竟高中別后,彼此人生有了巨大的分野。但,書收到了,我看得淚眼迷離。
這是一本外交部編輯的有關(guān)坦贊鐵路的書。高中同學(xué)早已知道,我的父親曾作為援建的職工,建設(shè)過這條鐵路。不曾動了哪條神經(jīng),我快速地翻看這本書的資料照片,我知道自己在尋找著什么。令人大為意外的是,一張合影中有個男子的長相和父親太靠近了。我只能用靠近來形容。我小時見過父親在非洲雙手叉腰、器宇軒昂的照片,但畢竟時間久了,畢竟父親只是幾萬援建職工之一,被拍到的可能性如同買中彩票。我不敢肯定。那時,父親離開我們剛兩年。哥哥曾笑著讓我寫篇關(guān)于父親的文章。哥哥和姐姐都有一筆關(guān)于父親的痛苦記憶。哥哥高中時跟隨父親在外讀書。過年了,父親留下一點錢,未征詢兒子意見,就只身回家,其時哥哥并不會做飯;大姐頂替父親到鐵路上班,父親帶著大姐辦完入職手續(xù),就悄然回家,也未做過多交代,其時大姐第一次出遠(yuǎn)門,第一次坐火車,對外面的世界她尚有驚懼;二姐出嫁那天,父親無緣發(fā)火;三姐冬天專程跑回娘家替父親劈柴,碎木飛起,蹦傷三姐的額頭,鮮血直流,父親居然沒有安撫,反是責(zé)怪,冷冷旁觀……
父親的冷酷,一直是我們兄弟姐妹共同的心傷。我不能動筆。我怕筆下的父親太過真實,會傷了父親;太過曲筆,會對不住兄長和姐姐。我討厭文字的虛浮與指東道西。但我是記者出身,求真,是我向來守護(hù)的命門,所以擱筆。直至父親離開我們一年多,突然看到了一本記者走訪坦贊鐵路的書。電光石火,我突然起了要了解父親的熱情,于是到處追問和尋訪。我指著照片里的男人,問母親,和父親像不?76 歲的母親仔細(xì)端詳。那個一生大男子主義的男人,生下五個孩子,卻不曾疼愛地抱抱的男人,是不是紙上這個充滿朝氣的男子?但畢竟時光隔離太久,她沒否認(rèn),也沒肯定。父親20世紀(jì)70年代的形象,于是就這樣曖昧地存在。如同他的一生。我至今沒有寫出一篇完整的關(guān)于父親的文章。他的歷史,已經(jīng)無法被家人完整地講述。作為子女,我們曾經(jīng)長長地記得他的倔強與暴躁,記得他的鐵血與饒舌,不了解他的任勞任怨,不了解作為長子15歲出門求生的磨難與委屈。
偏見滋生曖昧。為了對抗偏見,我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回憶故土的文字里,或多或少地寫到了父親,但只是浮光掠影。如同身上的燙傷,雖不輕易地碰觸,但揪心地疼痛。如今,自己為人父,不可避免地遺傳了他的壞脾氣,而他的好,似乎并未繼承,明了這點,我有點恐懼,如同被突然提升到懸崖的邊際,心虛而膽寒。
這些林林總總的文字,是我近20年記者職業(yè)生涯中最沒有職業(yè)性的文字。第一批文字的誕生,是在10多年前。那時精力旺盛的自己在上完日報夜班后,精神繼續(xù)亢奮,史鐵生的《病隙碎筆》吸引了我,于是在日記本上斷續(xù)寫下了自己的讀后隨想。那些有關(guān)天地洪荒、宇宙信仰的文字,居然一瀉而出。至今看來連我也驚懼。我分明清楚,那時因工作而離開專制的父親,物質(zhì)與精神獲得雙重自由。而關(guān)于故土的回憶,則是畢業(yè)后近20年進(jìn)出故鄉(xiāng)時的觀察。對鄉(xiāng)土中國的感嘆,是時下的熱門話題,我既開不出救濟(jì)的藥方,也無力返回故鄉(xiāng),肩負(fù)它的沉淪。我記敘故土,只是挽回自己的童年,打撈屬于自己的快樂與幸福。人到中年,容易念念不忘,絮絮叨叨,難免把一把浮塵,嗅出萬千滋味。童年,父親是缺席的。而自己的格外敏感,更能記憶燦爛的煙火,青草茵茵的墳頭,孤獨的大姨,早逝的少年,暴躁的河流,驕傲的花貓……
從某些角度上而言,如今的自己,是父親賜予的——太想脫離“暴政”,尋得自己,于是背井離鄉(xiāng);太不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所以總能設(shè)身處地,與人為善;盡量理解他人,可以對自己狠一點……如此想來,居然坦然了。父親如參照物,他映照著我,讓我看出自己的小,不時提醒自己凡事不可妄動。沒有了偏見,目力所見,皆是溫柔。我試著懂他,我試著懂這個世界。這里的懂,是個持續(xù)的動作,不表示結(jié)果。我未必真懂,但我致力于懂,想懂,努力弄懂。世間的事,就是少了一味“懂”藥,彼此在傷害與誤會中跌跌撞撞,持續(xù)制造傷害與誤會。近20年的記者生涯,我試圖讀懂采訪對象,讀懂日夜流逝的塵世時光,盡管事后看來,言不及義和矯情的地方觸目皆是。
人世的隔膜永恒存在。譬如父親永遠(yuǎn)不會理解我對于寫字的熱情,譬如我永遠(yuǎn)不會理解父親對專制的執(zhí)著。我嘗試著理解他人的興趣與熱情,嘗試找到與他人溝通的途徑,但總是權(quán)宜,因為永遠(yuǎn)無法抵達(dá)彼此心田。父子如此,夫妻如此,親友如此,但明白了,并非讓自己冷漠和懶惰,而是懂得保持合適的距離,如刺猬間的關(guān)系,不抱怨隔膜,不排斥靠近。
想念已離我遠(yuǎn)去的父親,這個小學(xué)只讀過三年級的父親,熱心腸與冷心腸不按理出牌的父親,你的對與不對,都讓我對這個世界多份理解,多些坦然。感謝我的母親,兄長和嫂子,姐姐們,你們總是保護(hù)我,承受著家庭的種種負(fù)累;感謝妻子和孩子,你們情不情愿,都要面對我現(xiàn)在和未來的壞脾氣和不成功。
我還要感謝給我寄書的同學(xué),你的細(xì)心,更令我懷念昔年同窗的情誼與輕狂。所有這一切,是因為我在成長中逐漸讀懂這個世界。懂,才是對這個世界的溫情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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