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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光陰，被火車串聯(lián)

未曾料到，生活的許多節(jié)點都與火車脫不開干系�；疖嚥唤�(jīng)意間改變了家人的生前與死后，把幸與不幸，希望與遺憾片片串聯(lián)。

上大學(xué)前，沒有親眼目睹過火車。坐火車，更是一種害羞的奢望。父親是鐵路工，回鄉(xiāng)探親，必是大包小包，每次接他，都必須用架子車拉行李�！盎疖嚭糜袆艃�！”那是兒時的感嘆。要是能看看這個怪獸那該多好��！可惜的是，家鄉(xiāng)不通火車，父親回家必須在西安火車站下車，再轉(zhuǎn)長途汽車而回�；疖�，那時就只能乖乖地待在想象中。

上大學(xué)時，送外省的同學(xué)回家。第一次進站臺，一聲進站的口哨響起，黑壓壓的人，或拖兒帶女，或手提肩挑，呼嘯向前；地下通道幽暗骯臟，各種口音此起彼伏。人群倉皇奔走的模樣，類似電影里的跑空襲。送完同學(xué)，居然找不到出口，于是驚慌地沿著鐵軌向外走，半天不能走出。天本來黑，心更黑。我懼怕被車站上的人以逃票的“罪名”抓獲。最后居然有驚無險地逃出。與火車初次相遇，有點失望，“坐火車，原來如此狼狽”。

大學(xué)畢業(yè)，前往長沙，參加應(yīng)聘考試。為省錢，用湖南籍同學(xué)的學(xué)生證買張坐票，一路緊張，腦海里一遍遍地放映著突然被驗票者識破如何回應(yīng)的畫面，光顧著擔(dān)心，連吃飯都忘了。二十多個小時的顛簸，居然沒怎么睡。事后回想，那次列車上的人，吃吃喝喝，嘰嘰喳喳，一路嘴不停。他們是快活的，滿火車的人是快活的，包括餓肚子的我。因為前方，是希望與目的地。

大學(xué)畢業(yè)，落腳長沙后，每次返鄉(xiāng)，多是乘坐火車。火車的轟隆聲、汽笛聲，聽起來格外親切。盡管春節(jié)回鄉(xiāng)的火車上，有人無座，坐進廁所，或睡在座位下，怪味刺鼻，骯臟不堪�；疖囎o佑我回鄉(xiāng)，我可以像父親那樣，成為家人惦念的對象；我可以像父親那樣，從包里神氣地掏出送給家人的禮物。而車上林林總總的旅人，亦是我感受異鄉(xiāng)風(fēng)情、增長見識的絕佳機會�；疖囀秦S富的，承載著鮮活的知識，隱藏著迷人的奇遇。

一次在國慶節(jié)期間乘坐火車去大姐家，正值乘車高峰，從長沙一直站到鄭州。下車，吃口飯，換火車，又一路站到安徽宣城，人更擁擠，如木楔子，插進人的肉林，可以站著睡著，不怕倒下。我知道那時兄長也在同一輛火車上，但根本不可能從人海中移步，遑論找到他。那一路的擁擠和勞累，使我居然直接瘦掉幾斤。現(xiàn)在想來不可思議，那時居然沒一點尿意。如果有，我根本不可能上廁所，只有直接尿褲子了。擁擠的火車，讓我領(lǐng)教中國的博大和自己作為中國人的適應(yīng)限度。

在鐵路工作的父親退休了，在故鄉(xiāng)一個風(fēng)水上佳的坡地，找到一處修墓的平臺。他想早早地占位。不與兒女商量，找到當?shù)刈詈玫膸煾�，一座帶著圍墻、柏樹蔥郁的墓地落成。父親滿足了，常言那塊地的妙處。好景不長，一條鐵路線破山而來，橫亙在父親的墓地與村落之間。涵洞窄小、鐵網(wǎng)護路，這下徹底挫了父親的神氣。一個一生服務(wù)鐵路的工人，晚年最得意的抉擇，就這樣活生生地被火車擊碎。聽說修路的也有父親老單位的人，父親出乎意料地不去套近乎。墓地附近，他種植的核桃樹，枝繁葉茂，果實累累，他不再稀罕。

父親沉默了，病怏怏的。最后，兄長提議并掏錢，另修了一處墓地。新墓地在爺爺奶奶的墓地附近。爺爺奶奶的墓地先前在谷底，也因修鐵路而遷移。父親是爺爺?shù)拈L子，一手包攬了修新墳的事務(wù)。父親和兄長，居然被鐵路推到相同的人生際遇，各自主動承擔(dān)了作為長子的責(zé)任，讓我羞愧。白花去一筆錢，父親自知難受，不過兒子的主動示孝，讓他的脾氣好了大半年。

二一三年十一月，父親離開了我們。這個修過坦贊鐵路、脾氣火爆的男人，不善玩笑，在晚年活活被鐵路開了一個玩笑。每次上墳，兄長都點燃一支香煙，插在父親的墳頭。父親一生不好酒，不打麻將，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煙。煙火裊裊，火車的汽笛聲穿山越嶺，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如今我南下廣州工作，妻兒留在長沙，火車更是交通的首選。桌面上、抽屜里已散落幾百張車票。翻看著它們，想象著一次次返鄉(xiāng)時的急切與幸福、歸去時的傷愁與寂寞。一張張車票，似乎幻化成儲存記憶的碟片。隨手拎出一張，都能播放出當時的情景，而光陰的故事，就這樣被火車一片片串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