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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第四章

蘇離離沉痛地點頭,“唉,公子慧眼,此地實是容不得我們如此。今日在此不曾見著一個人,偏兄臺撞見,還望兄臺切莫聲張,放我們一馬!

莫大沒讀過書,聽不明白什么斷袖不斷袖,以為盜墓之事敗露,從包袱里摸出一個金杯,遞給錦衣公子道:“兄弟,你既然撞見我們倆的事,就收下這個吧!

蘇離離想也沒想,一把拉住他的手,怒道:“你怎么這般大方,今后還要吃喝用度!”

錦衣公子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掃了兩遍,頷首道:“公子是個妙人,他卻俗了些!闭f著,一指莫大。

蘇離離嘆氣,“正是,我說過他多次,他還是這般庸俗,竟想拿金銀俗物褻瀆公子高潔的情懷!

錦衣公子聞言,笑得如曇花夜放般粲然,伸手掂起蘇離離的下巴,“你既知我高潔,何必跟他一處。不如跟我走吧!

莫大云里霧里地聽完前面幾句,終于抓住了最后一句的用意。跟他走?原來是一路的。他上上下下地看那錦衣公子,驚道:“兄弟,原來你也是……”

“來盜墓”三字還未出口,卻被蘇離離打斷,她深沉地說:“公子固然也斷袖,我卻不忍負這俗人。但得知心人,白頭不相離,便是煙火紅塵的真意了。”她說著,不動聲色地撥開他的手指。

錦衣公子瞇起眼睛盯著她看了片刻,忽然仰頭贊道:“好,好!

蘇離離見他高興,一拱手,“告辭了!币话牙四笫蟾Z而去,決然不敢再回身去看。

荒野有風獵獵吹過,錦衣公子迎風而立,看他二人遠去。身后有人低低道:“主子怎放了他們走?”

錦衣公子默立半晌,伸手似要抓住吹送而來的風,手上飄來一點淡淡的薄荷香味。他輕笑道:“這個小姑娘有趣得緊,查查她是什么人!

他身后的皂衣黑影一掠而起,緊追過去。

馬兒緩步走過百福街時,莫大問:“啥是斷袖?”

蘇離離想了想,說:“就是盜墓。”

“怎么聽起來怪怪的?”

“文人的說法!

他們停在棺材鋪后角門,蘇離離跳下馬來,道:“東西你拿去辦,我先回去了!彼崎_角門,漆黑中走過井臺,眼角余光掃見葫蘆架下石臺階上若有若無的一個人影。蘇離離嚇得兔子似的跳了一跳,已看見橫在旁邊的拐杖。

黑暗中木頭低聲說:“你怎么了?”

蘇離離緩過口氣兒,走過去,怕程叔聽見,也低聲道:“嚇著了!

“沒事吧?”

“沒事!彼乐_階在他旁邊坐下。

兩人默然半晌,木頭忽然說:“走了!

“什么?”蘇離離不解。

木頭的聲音波瀾不驚,“跟著你的人走了,方才就在外面!

蘇離離吃了一驚,瞬間想到了那個扒爪臉,不由得往木頭身邊擠了擠。木頭冷哼了一聲,蘇離離拉著他的袖子,討好道:“木頭你真好,不枉我救你一場——見我不回來,這么晚在這里等我!蹦绢^張了張嘴,聽那聲氣兒像是要反駁,卻又生生停住,大約沒有好的理由。

悶了片刻,冷冷道:“做什么不好,去盜墓!”

蘇離離此刻巴不得他跟自己說話,好忘了那扒爪臉,忙編著解釋:“那個……我挖墳掘墓的目的和別人不一樣。我主要是想看看各種木料,哪個最耐用……以及,發(fā)掘一點古典的樣式……”

木頭忍不住哼了一聲,卻笑了,蘇離離趁熱打鐵,楚楚可憐,“今天差一點就回不來了,你就再也見不著我了。”

木頭口氣果然緩和了許多,道:“那人內力深厚,內功卻是江湖異路。真氣不純,必是修習了駁雜的心法。”

“這個你都知道?”她覺得他未免信口開河。

“他輕功不錯,自然內力深厚,提氣間便能聽出端倪!蹦绢^難得有這個閑心跟她細細解釋。

蘇離離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他能有這番見解,也必不是尋常人物。失機落節(jié),流落至此。老虎嘯聚山林才是百獸之王,蛟龍潛游深海才是萬物之靈。離了自己的所在,不過是籠中玩物,淺灘鰍蝦。

她蘇離離的所在,又是何處?三尺市井,九曲巷陌,能否藏身一世?她自己也不知道。

晚來風涼,蘇離離轉頭看去。木頭的眼睛像暗處的琉璃,蘊藏著堅定沉靜。她回想今日所見所聞,只覺許多舊事積淀,壓抑的重,卻活得明媚的輕。

蘇離離心中難過,反微笑起來,叫道:“木頭。”

“嗯?”

蘇離離沉默片刻,“你父母都不在了?”

“嗯!

“我也是!彼种篙p輕劃著他傷腿的夾板,“還疼嗎?”

“不!

她靜默良久,木頭也毫無聲息,像夜幕中蟄伏的狼,不為等待獵物,卻為了自己那份黑暗的適意。

隔了好一會兒,蘇離離輕聲說:“陪我坐會兒!

“好。”

這一季有金黃的枇杷新上市,擔在竹筐里,襯著碧綠簡樸的葉子,沿街叫賣。

蘇離離愛吃各種果蔬,買回來一大籃子,拈一個,撕開黃澄澄的皮。枇杷果肉多汁,咬一口甘如飴餳,清新甜香。蘇離離仰在竹搖椅上,舌尖舔一舔唇角,對木頭嘆道:“世上還有比吃新鮮水果更舒服的事嗎?”

木頭坐在鋪子大堂的柜臺后,給她抄這個月的訂單,聞言白了她一眼。蘇離離又剝了一個枇杷,剔皮去核,正欲拿去引誘木頭,便見鋪子正門外緩緩走進一個人來。蘇離離放下枇杷,擦了擦手,莫大已將一個包袱擲在柜臺上,道:“今天是來買棺材的。”

木頭繃著一張俊臉,頭也不抬,仿若未聞。

月余不見,蘇離離愣了愣,道:“你娘去了?”

莫大點頭,“前天就去了。這是二百一十兩銀子,那天掙的,我們對半兒。零的十兩是買棺材的!

蘇離離轉到柜臺后,數(shù)了數(shù)銀子,毫不推辭,坦蕩無恥地將包袱包好收了,方抬頭道:“要什么樣的棺材?”

莫大道:“你估摸著給吧,我急用,現(xiàn)成的最好!

蘇離離便將他引到里院,指了一口大棺材道:“這個怎么樣?以前一個老員外家訂的,他一死,他兒子不要這個,改換了便宜的。這個就擱這里了!

莫大也幫蘇離離拉過幾回木料,見那板子七寸厚的獨幅,連連搖頭,“別別別,我娘這輩子也就那樣,你這香樟整板別嚇著她。那個松木四塊半就很好,就那個吧。我娘喜歡好顏色,你多畫點花在上面!

蘇離離嘆氣,“你那二百一十兩能買次點的金絲楠木了,這個香樟原也不算頂好。”

莫大道:“那二百兩是上次和你斷袖,你應得的!

蘇離離緩緩抬頭,無言地仰視他良久,想說什么,到底忍住了。

兩人轉出后院,蘇離離問:“莫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喪事辦完我就走,到外面闖闖看,順便找找我兄弟。到時候也不跟你辭了,回來再說吧!

蘇離離點頭,“你一個人,萬事小心。”說著走到大堂里,木頭已抄完了訂單,歇了手看著賬目,見他們出來,也不理會,端了蘇離離涼在那里的茉莉花茶喝。

莫大看他對人愛理不理的模樣,有些不放心,扭頭對蘇離離道:“離離,我不在你可別跟這小子斷袖,等我回來,我們斷袖。”

木頭一口水沒咽下去,嗆了出來,咳個不停,褐黃的茶水灑了一柜臺。

莫大奇怪地瞅他一眼,蘇離離欲哭無淚,一把拽了莫大出門,苦口婆心地教導道:“莫大哥,斷袖這種說法文氣得矯情,咱們小老百姓,就說盜墓,直白!”

莫大點頭,“明白,明白!

送走這個主顧,蘇離離轉身回來。木頭一臉似鄙夷非鄙夷的神色,眼光涼涼地把她從頭到腳、從胸到屁股丈量了一遍。蘇離離將剝好的枇杷拈起來吃了,見木頭這般看她,冷笑著指點道:“看你這面相身材,額無主骨,眼無守睛,鼻無梁柱,腳無天根,這輩子也只得落魄了。再把死魚樣的眼珠子瞪著,該有的那點運氣也破敗了!

木頭額上青筋現(xiàn)了一現(xiàn),默然無言,拉開抽屜,收拾賬冊單據(jù)。蘇離離往搖椅上一坐,忍不住笑,卻閑閑地吩咐道:“把柜上的水擦了,過來歇歇!

月?lián)Q星移,木頭腿上的夾板綁了三個月,終于拆了下來。大夫來看過之后,說恢復得很好,大贊他骨骼清奇之余,也極力夸贊自己醫(yī)術超群,能將骨頭接得這么嚴絲合縫。末了,他拍著木頭的肩膀道:“小伙子,好好再養(yǎng)兩個月,我包你今后走路都看不出來腿折過!

木頭不咸不淡地應付著,蘇離離一邊數(shù)銀子一邊挑刺,“真好了嗎?什么叫骨骼清奇,我看是骨骼怪異吧。他還沒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大夫道:“沒有的事,我家九代行醫(yī),他這樣嚴重的傷,我是從來沒見過。”

蘇離離將一塊碎銀子放到大夫手上。

大夫看著銀子,道:“可他好得這么快,我也是從來沒見過。這兩個月還別忙著走!

蘇離離又數(shù)一塊。

大夫慈祥地打量著木頭,“這一年也別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

蘇離離再數(shù)一塊。

大夫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別涼著了腿。要是真的這條腿短一點,也是常事,有一個好法子可以解決!

蘇離離咬牙把最后一塊碎銀子放到他手上,大夫舉到嘴邊咬了咬,收到衣兜里,湊近蘇離離耳邊道:“治長短腿兒,有一個不傳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只鞋的鞋底墊高點。”

言罷讓徒弟提了藥箱,道聲“告辭”,飄然而去。蘇離離目瞪口呆地望著人去遠,半天回過神來,罵道:“什么世道!大夫都跟搶人似的!蹦绢^彎彎膝蓋,動動腳踝,道:“人家又沒挖墳掘墓,搶人有什么了不得的!

蘇離離大怒,一叉腰,正待發(fā)火,木頭放下腿,仰臉一笑,道:“這拐杖拄得人悶得慌,這下可要好利索了!彼貋沓聊,話不多,也極少笑。如今一笑,滿屋都明亮起來,像有煙花綻放,瞬間華彩,讓人念念難忘。四目相對,脈脈無言。蘇離離呆了半晌,才訥訥地說:“還是再拄一個月吧!

木頭點頭,“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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