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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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的自殺
一個年輕女孩仰面朝天地躺在凍得堅硬如磐石的地面上,雖然赤身裸體,卻感覺不到一絲的寒冷。雙手靜靜地放在胸口,皮膚已經(jīng)蒼白得可怕。抬頭看去,灰蒙蒙的天空中偶爾劃過小小的飛機的影子。這并不奇怪,離她不到五公里的地方,就是一個機場。那里一年到頭都不會有冷清的時候,人來人往,忙碌得實在無暇留心身邊所發(fā)生的一切。她更不會指望別人能留意到五公里以外自己的存在,周圍是冬季的荒野,渺無人煙,枯萎的草根被剛下過的厚厚的積雪所覆蓋,她的耳畔靜悄悄的,只有呼呼的風聲。
女孩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就這樣在野外躺了足足三天。徹骨的寒冷減緩了她尸體腐爛的進程,使她還能擁有一張可以勉強看得過去的臉?墒,死亡是沒有辦法去被人為地美化的,哪怕竭盡全力。盡管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的生前一定是個美人坯子,而如今在露天躺了整整三天的她最終還是瘦得皮包骨頭,一頭已經(jīng)失去光澤的長發(fā)默默地被枕在顱骨后面,面無表情,空蕩蕩的眼窩直愣愣地凝視著灰色的天空。
天長市公安局會議室,在這里沒有白天和黑夜之分,只要有案子,會議室里的燈徹夜長明是常有的事。
有人對王亞楠剛剛做出的的推論提出了異議:“你既然說嫌疑人是個女的,那么,為什么在法醫(yī)報告中卻分明提到了第一個死者在死前曾經(jīng)有過性行為?這樣看來嫌疑人應該有兩個才對!
王亞楠緊緊地咬住了嘴唇,她沒法正面去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目前手頭的證據(jù)實在是少得可憐。除了目擊者的證詞和現(xiàn)場的那兩段監(jiān)控錄像以外,她找不到能證實那第三個人存在的有力的線索。而認尸啟事發(fā)出去整整三天了,一點回音都沒有。沉重的壓力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會議結(jié)束后,王亞楠拖著機械般的腳步慢慢地走回辦公室,同時苦苦思索著那個謎一般的女人,如同人間蒸發(fā)了一般,一點線索也找不到。長長的圍脖,黑黑的墨鏡,修長的身材,她究竟是誰?
“亞楠,你在這兒傻站著干嗎?”王亞楠應聲轉(zhuǎn)頭一看,只見章桐雙手插在工作服口袋里,正皺眉瞅著自己。
“我沒事!蓖鮼嗛袣鉄o力地嘟囔了一句。
“還說沒事,看你都愁成這個樣子了。跟個游魂都沒啥區(qū)別了!”章桐埋怨道,“再說了,你在我辦公室門口站著干什么?進去啊!”
“?”王亞楠這時才懊惱地發(fā)覺,自己竟然連下好幾層樓,來到了位于地下室的法醫(yī)辦公室門口,而不是自己在二樓的辦公室,她不由得尷尬地笑了起來,“我想我是走錯了!
“既然來了,那就進來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闭f著,章桐伸手推開了辦公室的門,也沒停留,徑直來到靠墻的文件柜邊,拿了兩張X 光片,然后直奔燈箱旁,打開燈箱后面的燈,利索地把兩張X 光片插了上去,回頭問道:“你看出什么了沒有?”
章桐的笑容信心十足,王亞楠卻不免抱怨道:“老姐啊,我跟你說過不止一遍了,我不是法醫(yī),哪看得懂X 光片?別得意了,快說吧,我的時間都是以秒計算的,沒工夫陪你玩猜謎!”
“我不是那個意思。好吧,”章桐伸手指著左面那張X 光片,“這是第一個死者的盆骨,右邊這一張是一個二十三歲男性死者的盆骨,你仔細對比一下,看看有沒有什么不同?”
王亞楠皺眉,上半身幾乎靠近了燈箱,她左右兩張仔細地對比著,半天沒有回過神來,詫異地看著章桐,說:“這兩張都差不多。我怎么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差異啊?就是左面這張好像小一點兒!
“你找不出差異那就對了!闭峦┯终页隽说谌龔圶 光片,換下了第二張,“這一張,你再仔細看看。尤其是髖骨和骶骨的彎度和厚度,還有角度!
經(jīng)過章桐這么一提醒,王亞楠頓時來了精神,如錐子般的目光在兩張X 光片中左右穿梭著,終于,她大聲嚷嚷了起來,伸手指著左手邊的X 光片:“不一樣!左面這張明顯寬度比較窄,尤其是在尾骨和骶骨這邊。”
“你并不笨,我卻忽略了。”章桐一臉的挫敗感,她長長地嘆了口氣,伸手關(guān)了燈箱后面的照明燈,轉(zhuǎn)過身,表情復雜地看著王亞楠。
“為什么這么說?”
“我被先入為主的表面現(xiàn)象給徹底迷惑了雙眼!闭峦┥袂閲烂C地說,“亞楠,你知道嗎?你要找的不是兩個女死者,而是兩個男死者。”
“男的?”王亞楠吃驚地瞪大了雙眼,大提琴箱中的那具高度腐敗的尸體雖然已經(jīng)面目全非,但是女性特征卻是相當明顯的,“你確定了嗎?”
章桐點點頭,說:“我做過了染色體測試,雖然他們所做的變性手術(shù)技巧非常高明,我也仔細核對過檢驗結(jié)果,它們是一致的,22 對常染色體加一對性染色體XY,這是男性所特有的標志。我們可以通過后天的手段改變自己的外貌乃至于性特征,但是一個人的染色體卻是母體中所帶出來的,是沒有辦法改變的。所以說,亞楠,你要找的,是兩個身材本身就很瘦小的,并且做過變性手術(shù)的年輕男子,而且,這種變性手術(shù)不是一般的整容醫(yī)院所能夠做的,你要找的,是干這一行里的高手!”說到這兒,章桐似乎想到了什么,走到辦公桌旁,拉開抽屜,拿出一份報告,轉(zhuǎn)身遞給了王亞楠,“第二個死者,我在他胸部沒有找到假胸填充物。由于他的身體已經(jīng)被火災給破壞了,外部表皮已經(jīng)被燒毀,內(nèi)部真皮層和脂肪組織也遭到了破壞,所以提取證據(jù)也就有了一定的難度。但是在第一具尸體中,我在死者的胸部乳腺部位提取到了屬于他自身的脂肪組織,我想,他所使用的隆胸手術(shù)應該是一種自體脂肪隆胸,這種手術(shù)價格相對便宜,只需要將自己身體的某些部位,如腹部、臀部、大腿等處的脂肪組織,通過機械或注射器抽取出來,經(jīng)過清洗,獲得相對純凈的脂肪顆粒,隨后將其注入乳房內(nèi)取得豐乳的效果。但是也有一定的弊病,那就是注入乳房內(nèi)的脂肪顆粒不能百分之百地建立起血液循環(huán)而成活,大概有40%-60% 的脂肪顆粒被吸收和纖維化,故隆胸效果不持久,所以,隆胸者一定時期必須要回去重新注射,這周期大概在三到四個月吧!
王亞楠的臉上不禁流露出了厭惡的神情,撇撇嘴說:“這不是沒事找罪受嗎?”
“追求美當然是無可厚非,但是在我看來,這些變性的人確實都是在沒事找罪受!闭峦┫肓讼,輕聲說,“其實,私底下講,我還是挺同情他們的。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對于他們,精神上的痛苦往往高于肉體上的痛苦,所以,為了精神上的徹底解脫,肉體上受點折磨,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我說亞楠,將來有那么一天你會為了自己的容貌而去選擇整形嗎?”
“拉倒吧!我寧肯嫁不出去!”
三樓,網(wǎng)監(jiān)大隊,和大樓里別的辦公室相比,這里除了電腦主機所發(fā)出的滴滴聲和輕微的鍵盤敲擊聲外,很少有聽見人說話的聲音,辦公室里的光線也被刻意調(diào)暗了,這樣一來電腦屏幕看上去就不會顯得那么刺眼。
從法醫(yī)辦公室出來后,王亞楠站在電梯口猶豫了一會兒,才最終決定來這兒看看。網(wǎng)監(jiān)大隊的隊長鄭濤和王亞楠是大學同學,所以,把劉春曉案件的詳細情況及現(xiàn)場三維重建工作交給他,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此刻,王亞楠緊張地注視著鄭濤正在操作的電腦屏幕。她知道在電腦中重建現(xiàn)場實際運行起來要比想象中的復雜許多,不光要考慮各項物理參數(shù),還要實際的環(huán)境要素和人體的生理變化要素。鄭濤是個不愛說話的人,所以,對王亞楠拿過來的資料和數(shù)據(jù),他沒有多問一個字。
終于,他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轉(zhuǎn)頭看了看身后的王亞楠,隨即摁下運行鍵后,電腦上出現(xiàn)了一段熟悉的畫面。只不過畫中的人形是最簡單的機械模型,哪怕流淌再多的血,都不會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痛苦。
看完模擬視頻,王亞楠倒吸了一口冷氣,她不愿意面對的一幕終于成了冷冰冰的現(xiàn)實。沉默良久,這才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對這個結(jié)果,你怎么看?”
鄭濤皺了皺眉,極不情愿地說道:“從電腦得出的結(jié)果來看,我只能說一個人如果想要完成這樣的自殺過程的話是完全不可能的。尤其是頸部靜脈的這三刀。我個人觀點是,在受那么嚴重的刀傷前提之下,還能做出這樣的致命舉動,真的很難讓人信服!
說著,他向前探直身體,飛速敲擊鍵盤,輸入了一個模擬程序,很快,在斜斜地靠在椅背上的假人周圍出現(xiàn)了很多道傷口的致力方向,并且根據(jù)用力的大小分別標示出了等級。
“我們?nèi)祟惖难赫既眢w重的7% 到8%,你給我的死者數(shù)據(jù)顯示死者體重是81 公斤,那么這樣算來就是5600 毫升上下的樣子,按照人的正常生理機能來看,超過30%,人就會重度休克,而血液的平均流速是每秒0.35 米,如果血管口徑偏大的人,加上動脈血壓,那么,流速會更快。簡單點說,死者這左手腕上的五道傷痕和左胸口的兩道深3 厘米的傷口,所產(chǎn)生的失血量在一分鐘不到的時間里,就足夠讓他沒有任何知覺了,我還沒有算上別的傷口的失血量,而這所有的情況都是發(fā)生在切割頸動脈之前的,所以,我并不贊成你最初送來時的結(jié)案觀點!
聽了這話,王亞楠頓時手腳冰冷,面如死灰,嘴里不由得喃喃自語;“我明白了,這是不可能的自殺!其實我早就該料到了,我怎么這么笨!”她顫抖著手一邊掏出手機,一邊向門外走去。
入夜,天長市的街頭冷冷清清,昏暗的路燈光下,幾乎見不到行人的影子。寒冷的北風呼嘯而過,夾雜著幾片凌亂的雪花,落在客廳的玻璃窗上。很快,雪花就像飛蛾撲火般化作了一道長長的水痕,順著玻璃窗無聲地淌落了下去,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章桐抱著毛毯蜷縮在沙發(fā)里。饅頭則靜靜地臥在一邊陪伴著主人。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瓶打開的紅酒和一個已經(jīng)半空的酒杯。
雖然感到徹骨的冰冷,但是身上無論蓋多少毛毯,房間里的暖氣片開到了最高檔,章桐卻還是止不住地渾身瑟瑟發(fā)抖。本想著喝上一杯,好早點入睡,可是,酒精的作用卻讓她的腦子變得更清醒。剛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母親一切都好。說實話,章桐不是不想去看望母親,同在一個城市里,每次都用工作忙碌來當作不回去的理由,這顯得有些殘酷?墒,每次看著母親那充滿期待的目光,她卻只能狠狠心躲開。
面對死亡,章桐是個堅強的女人,她可以心如止水地去直面解剖床上的那些冰冷的遺容,解讀死者留下的最后的表白。可是,自從劉春曉去世之后,章桐就不無悲哀地發(fā)現(xiàn),在自己工作的時候,她可以做到不去回想那些少得可憐的寶貴記憶,可是每次回到家,夜幕降臨,周圍的一切變得那么寧靜,于是,那記憶中熟悉的一幕幕,就像刀子一樣在悄悄地撕裂著她的內(nèi)心。章桐知道,或許自己已經(jīng)習慣了理性地去思考問題,所以,她至今仍然無法回答自己是否真的愛上了那個男人,但是有一點她卻很清楚,那就是她錯過了這一輩子對她來說或許是最寶貴的東西。
記得第一次見到劉春曉的那一刻,章桐對他就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樣,那時候的章桐幾乎無依無靠,姐姐失蹤、父親自殺,而唯一的母親卻一天中有一半的時間幾乎認不出自己的女兒。只有劉春曉,每天都會默默地護送自己回家。劉春曉不太愛說話,即使在章桐身邊,更多的時候,他都只是默默地凝視著章桐,微笑,而且目光溫柔。去年初春,因為要外出學習,劉春曉便送她到車站,從他見面的那一刻直到車子開動,他的手一直都沒有松開過章桐的手。本以為這樣的牽手可以就這么永遠繼續(xù)下去。
其實,劉春曉一直都在向自己默默地表白,難道不是嗎?章桐拿過酒杯,把里面的紅酒一飲而盡,淚水順著眼角緩緩地滑落了下來。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在這寂靜的冬夜顯得尤為刺耳。章桐的回憶被打斷了,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放下已經(jīng)空了的酒杯,側(cè)身接起了電話,不用去看來電顯示,她知道肯定是王亞楠的電話,今天下班的時候,王亞楠在門口看到了章桐,欲言又止,憋了半天只說了一句—“晚上等我電話!本o接著就匆匆忙忙地上樓去了。雖然章桐從來都沒有見過王亞楠走路慢悠悠過,但是她明顯感覺到了一絲異樣。她本來打算追問,可是細想想,還是轉(zhuǎn)身回家了。
果然,電話是王亞楠打來的,只是話筒中,她的聲音顯得很沙啞,就像生了一場重病。
“小桐,我答應過你,劉春曉的案子一有進展的話,我就會通知你!
“沒錯啊,你就是這么說的,怎么了,亞楠?你別嚇唬我。”章桐握住話筒的手有些微微發(fā)抖。
“我已經(jīng)提交了申請,還有所有的新的證據(jù),但是,小桐,按照局里的文件規(guī)定,作為原始調(diào)查的我們已經(jīng)沒有再次介入調(diào)查這個案件的權(quán)限了。下周,省里會派專案組來跟進這個案子!蓖鮼嗛吡ψ屪约旱穆曇袈犐先ヅc平時無異。
“那,你的意思是……”章桐不敢再繼續(xù)說下去。
“沒錯,劉春曉不是自殺,他是被害的。”王亞楠的聲音就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皩Σ黄,小桐……”
掛上電話后,王亞楠輕輕地抹了抹眼角的淚痕,松下手剎,啟動車子,紅色的比亞迪無聲地滑出了小區(qū)的便道。在拐彎的那一刻,她回頭最后看了一眼章桐家的那扇小小的玻璃窗,隱約還能看見屋里透出的燈光,她知道今晚,這個燈光是不會熄滅了。
王亞楠本來想把消息當面告訴自己的好朋友,但是臨到樓下的時候,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只在車里撥通了電話。因為她很清楚,有些東西是需要一個人獨自去面對的,比如說對某個逝去的人的回憶。
夜深了,星星點點的雪花最終變成了鵝毛般的大雪,無聲無息地在漆黑的夜空中飛舞。呼嘯的北風總算停止了,天地之間似乎只留下了死一般的寂靜。
很快,地面上積起了一層厚厚的雪花。
郊外,一聲聲沉重的腳步聲在雪地里響起,由遠至近,伴隨著刺啦刺啦的拖拽聲。不久,腳步聲停止了,一個人影在那具早就被大雪覆蓋了的冰冷的軀體旁蹲了下來,細微的手電光隨即照亮了那一塊小小的區(qū)域,人影的目光緊隨著手電光在尸體上無聲地移動著,很快,手電被夾在了脖頸上,來人脫下厚厚的手套,塞在口袋里,然后利索地在褲兜里摸出了一個筆記本,用牙齒咬開了筆記本上夾著的鉛筆的筆帽,緊接著就在筆記本上迅速地寫著什么,一邊寫,一邊還時不時地看一眼尸體,目光中流露出興奮不已的神情。微弱的手電光隨著他不停移動的手臂而變得有些搖曳不定。
雪越下越大,直到最后,天地間都變成了一片白茫茫。來人的身上和肩膀上也落滿了積雪,但是,他卻一點都不在意,當寫完最后一個字后,他得意地敲了敲手中的鉛筆,似乎在表示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然后站起身,略微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接著戴上手套,在一番收拾以后,他迅速地把尸體塞進了先前帶來的那個黑黑的長方形帆布防水袋子里,拉上拉鏈的那一刻,他無聲地笑了。他根本就不用去擔心自己此刻的所作所為會被人發(fā)現(xiàn),因為這里,除了他以外,根本就不會有別的人過來,尤其是在這么寒冷的冬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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