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貞香五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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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這兩封信,我只覺得耳朵里一陣嗡嗡作響,如昨夜的閃電雷鳴。心里突突地亂跳,仿佛有一面銅鑼在不停地敲著,余音震懾著我全身每一個細(xì)胞。太陽穴也發(fā)瘋般地悸動,全身的熱血沖撞著快要崩裂血管。我后悔當(dāng)初沒有認(rèn)真對待這件事,后悔不該不問青紅皂白就把牛子推出門外,更后悔我只一味自私地為了自己的清白,沒有設(shè)身處地地考慮牛子的感受……這么多的后悔還能挽回嗎?
我推開窗戶,慢慢仰起頭。天空被暴雨洗刷得明麗透徹。這樣的天空才是至善的天空。我問栓柱:“什么時候接到牛子的信?”
栓柱閃爍不定的目光告示了種種隱情,他說:“是昨夜下……”
我打斷他的話厲聲說:“既然是昨夜,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不溫不火地告訴我?你可知道這一切也許都是一個陰謀,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你竟然安靜得像個局外人!”
栓柱說:“我也沒有看信,再說牛子老弟也不讓提前告訴您。”
我狠狠地說:“算了,別說了!快備馬到蘆葦蕩,別忘了帶上獵槍。”
馬隊只用了一個時辰,就趕到了蘆葦蕩。森森的蘆葦如波濤般時起時伏。葦花雪白如鵝毛,如楊絮,掛在睫毛上癢癢的。我們焦急地尋找了很久,最后在一片雜亂的蘆葦蕩中發(fā)現(xiàn)了牛子面朝下趴在地上。他身下干涸的血痂把他結(jié)實(shí)的身體與大地粘連在一起,扭曲的四肢無望地向四周伸展。
我撲上去,使勁搖晃著他,拼命地喊著他的名字:“牛子,我的牛子呀——”
牛子受的是槍傷,凝固的血塊沾滿我的雙手。我的臉緊緊地貼著他的額頭,呼喚著哭泣著。我要把悔恨全部化做尖厲的號啕,一瀉而盡。牛子慢慢地睜開了眼,呆滯的眼球默默地尋求著生命最后的牽掛。他吃力地說:
“太太,我不后悔過早地離開你?珊蠡诘氖牵涸缰罆沁@個結(jié)果,不如我們永遠(yuǎn)待在遭劫的那個小店里,那樣至少讓我還有一個夢。”
“不,牛子,我知道你是愛我的,其實(shí)我更愛你?晌沂翘,是高根生的女人,所以我不能愛你,我要傷害你,直到你將我完全忘記。這些年鞍前馬后的你讓我幸福,讓我惆悵。失去你和失去老爺我是一樣痛苦的……”
牛子的嘴角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意。他的頭如一枚熟透了的蘋果,耷拉在壯實(shí)的前胸。他所有的付出就是為了這一句話嗎?他的嘴微微開啟一條縫,好像還有話與我說,但沒說出口。
我撫摸著他的臉膛,他已經(jīng)死去了。兩只眼睛如兩顆掛了白霜的黑葡萄一樣朦朧,兩滴淚水懸掛在眼角上。
我沖天呼喚:“牛子,是誰殺了你——”
牛子死在我懷里,終年二十二歲。他是我愛的第二個男人。他死得十分幸福,如撲火的飛蛾,毀滅只是為了更早地解脫。他嘴角的微笑,如火烙一樣深深地烙在我心中。他剛才還在說:“……早知如此還不如我們永遠(yuǎn)待在遭劫的那所小店里……”在小店里的那個清晨,是他永遠(yuǎn)的緬懷,也是我凝固的守望。我相信,經(jīng)過這次生離死別,我再也不會嘗試愛情——太苦了……
葉兒葉兒
嬋娟閣的大姑娘們夜里縱酒作樂,白天昏昏沉沉地大睡。到了下午,她們才從污穢的大床上爬起來,呼喚她們的丫頭,送進(jìn)茶水點(diǎn)心,喝茶解酒,抽鴉片提神。
她們穿著睡衣,或短襖,懶洋洋地從自己的屋里出來,從一個房間溜達(dá)到另一個房間,有時撩起窗簾向后院瞅瞅,看著后院新來的藝名叫冰姬的我在學(xué)藝,醋意大發(fā),但也無奈,只能有氣無力地咒罵幾句。
然后回到屋里開始打扮,往頭上和身上潑香水,試穿著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再照著鏡子,往臉上涂脂抹粉,描眉毛,吃甜膩的西洋點(diǎn)心,然后穿上袒胸露乳的絲綢衣裳。衣裳的顏色濃烈,在不同的光線下產(chǎn)生不同的效果。
她們來到裝飾古典、燈火通明的大廳坐定。各自的丫鬟站在背后,等待著客人的到來。
她們各自都有回頭客,偶然也伺候散客。等她們的客人到來時,大家各自領(lǐng)著回到自己的屋里聽音樂、跳舞、吃點(diǎn)心、飲酒、抽鴉片,然后和她們的客人上床。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她們不但看了蟬媽和日本大兵的吵架,最重要的就是日本大兵還帶走了我。她們在心里企盼著我千萬不要活著回來繼續(xù)干妓女這一行。這里的人差不多都患有這種希望同行死去的心理疾病。這種心理疾病時時折磨著她們,使她們未老先衰。
可我太令這些姑娘們失望了:我沒死在野原一郎手里。
我見到野原一郎時,他愣愣地看著我,好久才瞇著眼睛說:
“吆唏,你就是嬋娟閣的冰姬小姐?你真美!”
我點(diǎn)點(diǎn)頭,沖他笑了笑說:
“我是冰姬。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該是野原太君了。”
野原一郎讓我盤腳坐定,侍女送來一盅茶。他解下腰間的手帕擦了一下臉,說:
“聽說冰姬小姐主動要求來向我報告情況。”
我喝了一口茶,茶味特別地道,入口醇香沁心。我知道這是飲馬川山林產(chǎn)的金蓮花葉茶,我又一次感到了飲馬川確實(shí)是一塊金子。
我沖他嫣然一笑,說:
“多謝太君賜茶。本來我不是為自己而來,是替我們主子蟬媽向您說明情況的。”
野原一郎揮了揮手,讓侍女和衛(wèi)兵下去后,說:
“好好,我先謝謝你們主子、還有你,對我大日本帝國皇軍的支持。”
“野原君假如不是在日軍的軍營內(nèi),我會誤認(rèn)您是中國人,您的中國話說得很好。”
“贊揚(yáng)的話就不用說了。你來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說過,我來貴營的目的就是代替我媽媽向您報告情況:昨夜沒有一個土八路跑進(jìn)我們嬋娟閣。好了,報告完畢,我要走了。”
說完,我站起身就走。
“站住,誰讓你走的?小女孩,膽子大大的。”
“我膽子很小。聽說野原君一生氣就要?dú)⑷耍遗麓昧巳悄鷼狻?rdquo;
“你以為你想走就能走得了嗎?”
“反正我的話已經(jīng)說完,您不會想留我吃日餐吧?”
“這叫什么提供情報,簡直就是成心氣我。你少給我裝膚淺。”
“那我就給您來個老練的,野原君為什么非要說土八路跑到我們嬋娟閣呀?”
“這是千真萬確的。說來讓人生氣,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竟然跑掉一個土八路。這是我大日本帝國的恥辱,也是我野原一郎的失職。”
“野原君,您先不要過分自責(zé),我們中國有一句諺語叫做:眼見為實(shí),耳聽為虛。”
“怎么講?”
“野原君,軍營里歌舞升平,您也在尋歡作樂,怎么就認(rèn)定我們嬋娟閣跑進(jìn)了土八路?”
“因?yàn)樽蛱煊袌龌ǹ荣愒趮染觊w舉行,蟬媽請我過去。土八路探聽到消息是去刺殺我的。”
“既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土八路,為何不逮住他?還讓他跑了?放下這些疑問您暫且不要回答,我可以來為您回答嗎?”
“我的密探也不是白吃干飯的……好吧,先讓你說。”
“好,我說。稟報您的人一定是您的部下——小信次郎,也就是憲兵隊分隊長。”
野原一郎眼一下睜大了,有些目光灼灼的架勢,他說:“我來中國六年了,從來沒有一個支那女子敢和我說這樣的話。”
“是您野原君剛才答應(yīng)讓我說的,恭敬不如從命,只好實(shí)事實(shí)說了。”
野原一郎看著我像是自言自語:
“像極了,太像了,就連聲音都沒一點(diǎn)兒差別!”忽然提高嗓音說,“哦——你的膽子很大,我以前去嬋娟閣可從來沒見過你。你不像一個風(fēng)塵女子,你怎么知道是小信報告我的?”
我笑了,望著這個殺人如麻的魔鬼笑了。我必須用我真誠的虛偽打動他,我說:
“太君一下就提出兩個問題,我不知道先回答您哪一個,如果您不介意,我就按先后順序回答了。”
“好的,你一個一個回答,我會耐心傾聽。”
“以前,太君到了嬋娟閣,那可是大把大把掏銀子的財神爺,入了我們這種行道的,能有什么盼頭,只指望有錢有勢的爺,多賞些銀兩,日后好自己贖身。您去了嬋娟閣只是專寵紫媚姐姐,我們哪里有那個膽子去自討沒趣,所以對您只有敬而遠(yuǎn)之的份兒。”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jì),有這樣伶俐的口齒和驚人的美貌。”
“不美,我距美還差得很遠(yuǎn)。”
“好了,你的不要再逗我了,你再說第二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就是我知道小信次郎謊報敵情,小信次郎的秉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就連太君曾經(jīng)得意的女人一點(diǎn)紅,他也想沾一沾。”
“什么意思?”野原一郎有些懊惱。
“上次,他到我們嬋娟閣,要一點(diǎn)紅來陪她,一點(diǎn)紅姑娘不樂意,他就掏出盒子槍,差一點(diǎn)崩了一點(diǎn)紅。”
“這是為什么?一點(diǎn)紅難道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可早聽說了,一點(diǎn)紅可不止一次來軍營伺候過您,小信次郎因?yàn)闆]有您的權(quán)威大,所以姑娘們不把他當(dāng)棵蔥。他對我們嬋娟閣所有姑娘一直耿耿于懷,恨不得鏟平我們嬋娟閣,您來判斷,他小信次郎送給您的情報是真是假?”
野原一郎呼地站起身,呼啦一下拔出戰(zhàn)刀,刀刃貼著我的脖子,涼森森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來我的面前挑撥,你是不是企圖離間我們的關(guān)系?告訴你——休想!”
我的內(nèi)心一驚,心想:果然是條老狐貍。人常說千年的狐貍千年的道,我太大意了。但我還是十分地鎮(zhèn)定。
“螻蟻尚有生存意,何況我一個活生生的女人。”
“既然想活,那為什么要來拆橋撥火,擾亂軍心?”
“我沒說一句假話,難道野原君是一位不愛聽真話的人?你殺我易如反掌,我來的時候就料到:閻王殿前,沒有放回來的鬼。只可惜沒想到您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你很聰明,可別忘了聰明的人會死在她的聰明上。”
“別說了,殺了我吧。刀架在脖子上的恥辱,要遠(yuǎn)遠(yuǎn)超越死去的恐怖。”
“你不怕?”
“怕有何用,但你殺了我,對你來說并無好處,除了失去一個紅顏知己之外,沒有其他好處。”
“你能成為我的知己?”
我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
“但我不需要,我身邊支那女子很多。”
“野原君,請放下你的軍刀,你太不具備大和民族傳統(tǒng)的持重,諱疾忌醫(yī)者是要死在自己手中的。你可以占有許多中國婦女的身體,但在她們的心目中,你很卑微。”
“你很會說話,可我不愿意聽。”
“隨便,我高估了你的修養(yǎng),從你粗魯?shù)呐e止上,我感覺到,你雖然權(quán)高于眾、馳騁沙場,也不過是個魯莽粗俗的大兵。我看不起你。”
說完,我用手緊緊地抓住刀刃,苦笑著說:“可惜我花容月貌為誰妍!”野原一郎輕輕地掰開我刀刃上的手指,我們四目相對,血滴答滴答凝固在地上。
他說:“奇女子!奇女子!不過你太堅強(qiáng)了?上г谥袊耐恋厣,具有這樣風(fēng)骨的女子太少了。你到底是妖怪還是仙女?”
戰(zhàn)刀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飛濺起幾星紅火,我的傷口劇烈地疼痛,我和野原一郎對視著……
過了許久,我說:
“冰姬拜別,太君自重,后會有期。”
正當(dāng)我邁步走出屋門,野原一郎快步走過來,緊緊地把我擁入懷中說:
“冰姬,今夜別走了好嗎?我好孤獨(dú),我不會再傷害你了。”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改日再敘吧,人生如夢,看破些為好。”
我掙脫他的懷抱,飄然而去。
只聽得身后野原一郎大聲呼喚:
“你的手有事沒事,我改天會登門拜訪。”
果然不出我所料,夜里野原一郎派人送來一箱大洋、兩包茶葉、五匹綢緞、三瓶藥水,還說來日要向我當(dāng)面道歉。我除了拿五塊大洋送給跑腿的憲兵之外,一律交給蟬媽。
我揮筆給野原一郎寫了封回信:
野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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