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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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永說完這番話之后,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無力地癱下來,接著才又繼續(xù)說:“老實說,我早就沒有能力償還賒欠你們的賬款了,我的身體也已經(jīng)大不如 前,也沒有精力再投注在工作上,再說老板娘也年事已大,應該也不需要發(fā)簪了,只是長久以來,我已經(jīng)習慣吃泥鰍湯配白飯的宵夜了,如果不吃上一碗的話,我實 在是無法度過冬天的夜晚,整個身體就會凍僵,直到白天的來臨呢。像我們這種雕金師,鋼鉆就是我們的一切,除此之外,我們根本無法考慮明天以后的事。如果你 是那個老板娘的女兒,就請你今晚也賞給我五六只那種細小的魚,就算要我死,我也不想死在這種草木皆枯萎的凄涼冰冷夜晚里。今晚就讓我好好品嘗那小魚的生 命,讓我的骨髓也能夠感受到生命的力量,讓我繼續(xù)活下去……”
德永的懇求模樣,像極了阿拉伯人在膜拜落日一般。他以誠懇的心靈面向著天花板,并像神社前的石犬一般蹲坐著,哀怨的聲音則像是在念咒語一般。
久米子不知不覺地從柜臺處站了起來,一種像似陶醉的心情布滿全身。她慢慢地踱向廚房,廚師已經(jīng)都走了,沒有半個人在廚房里,只有滴落在魚簍里的水滴聲傳了過來。
久米子在唯一亮著的一盞燈下環(huán)顧四周,只見大缸都蓋上了蓋子。久米子將蓋子掀開,看見里面正躺著用酒浸泡著的泥鰍,這是明天要營業(yè)用的泥鰍,有些泥鰍 甚至還搖搖晃晃地將頭伸出液體表面。平常連看都覺得惡心的小魚,現(xiàn)在看起來是如此地親近。久米子卷起小麥色手臂上的衣袖,然后一條一條地將泥鰍抓到帶柄的 鍋子里。沒想到握在手中的小魚還會蠢動,如同一陣電流似的傳到久米子內(nèi)心里。剎那間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傳了過來,一個有意義的語詞輕輕地閃過心中──生命 的呼應。久米子將高湯和味噌湯加進鍋子里,再抓起一把切成細絲的牛蒡絲加進去,然后開始在瓦斯爐上攪拌起來。久米子將白肚翻在上面的小魚熱湯,盛裝在上有 朱漆的大碗里,然后抓起一小撮山椒放在碗蓋上,再連同飯桶一起從窗子里遞出來。
“白飯可能有點涼了。”
老人用著一種既不虛榮也不好面子的愉悅心情,抬起燈芯絨布襪子向前走,接過久米子所遞過來的佳肴美食,慎重地放進向店里借的外送用料理提盒,然后再打開店門,像一個竊賊似的消失無蹤。
自從被宣告患上不治之癥的癌癥之后,長期以來始終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最近心情突然變好,還說她的身體終于能夠聽從她的使喚了。她將病床對著早春的向陽處,起床后總是盡情享受著她想吃的各種早點食物,并難得地一邊對著久米子述說起她的一生來:
“實在是很不可思議呢,這家店的老板娘,代代都是嫁給放蕩不羈的丈夫呢,像我的母親、還有我的祖母,都是這樣呢,實在是顏面盡失。不過只要忍耐,靜靜 地待在柜臺里忍耐這種恥辱,總還是有辦法繼續(xù)掛招牌經(jīng)營下去的。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只要堅持下去,總會有人用盡生命來安慰你呢。我母親就是這樣撐過來 的,我的祖母也是一樣呢,所以我也要先提醒你,萬一你也遇到相同的命運,可千萬別太早泄氣喔,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母親在她即將臨終之時,說自己的臉太臟了,堅持用白粉等淡淡地化了妝,還讓人從柜子里拿出弦柱箱來。
“只有這些東西,才是真正屬于我自己的東西呢。”
母親說著就將箱子貼在自己臉頰上,還露出一副非常懷念的神情來搖了箱子兩三下,結(jié)果立刻從箱子里傳來德永用盡生命所雕刻的許多金銀發(fā)簪的響聲。母親聽著這些響聲,開心地“呵呵”輕笑著,雖然她一點也沒有發(fā)出笑聲來,卻是一種近似天真無邪的少女笑聲。
在那之后,一種任憑命運處置的不安,以及一股打算接受宿命的堅毅勇氣,加上一種相信救贖的既寂寥又虔誠的心情,朝夕不斷地在久米子內(nèi)心里交錯著,而當 這些交錯快令她喘不過氣來時,她就會跳離這個漩渦,以冷靜的情感來看待這一切,宛如在安撫小狗一樣地,茫然地感受著自己的年輕。有時候她也會接受別人的邀 約,和幾個常客學生們一起吹著日之丸進行曲的口哨,走到斜坡上去看看。山谷另一端的都會天空里,正被低矮的晚霞覆蓋著。
久米子將學生們給她的水果糖含進嘴里,一邊想著,如果在這幾個年輕人當中,有誰將來會和自己有所牽連的話,那么不知道其中的誰會變成那個放蕩不羈的良 人?誰又會變成那個用盡生命來救贖自己的人?久米子開始對這種漫無邊際的推理游戲感到興趣,只是沒多久工夫,立刻開口對學生們說:
“店里正忙著呢。”
久米子說完,就拉起衣袖抱在胸前,然后獨自一人走回店里去,接著在窗子后面坐了下來。
德永老人越來越消瘦,不過他仍然每晚來到店里,死命地懇求給他泥鰍湯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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