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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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頓從來沒有玩過洋娃娃,小時家里很窮,到了有錢能買得起洋娃娃時,她早已過了擺弄這種玩偶的年紀(jì)。如今,生死攸關(guān)之際,有人為了洋娃娃來咨詢她,賀頓也陷入也一籌莫展的困境。
如果依她的意見,很好處理。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輕易發(fā)表意見,一切以當(dāng)事人的感知為最重要的線索,所有先入為主都潛藏著極大的弊端。
“那么,您對此問題有何考慮呢?”賀頓問。無論多么棘手的問題,當(dāng)事人都比你更早地接觸它的內(nèi)核。他們曾千思百慮,柔腸寸斷。多高明的心理師,也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窮盡當(dāng)事人的思緒。千頭萬緒化為一句話——讓你的當(dāng)事人把真實想法說出來!這是好心理師的不二法門。
“我的洋娃娃,在我死后,有三條出路。”喬玉華老太太把話說了一半停了下來,等著賀頓問她。
有這樣一種人,習(xí)慣這樣被人詢問,他們在詢問當(dāng)中感到一種操縱的快感。可賀頓不是一般的人,她是一個有反控制能力的心理師。她就偏偏不問,等待著水落石出。
喬玉華果然繃不住了,說:“這第一條路,就是把所有的洋娃娃都留給我的兒女們。可惜他們一點都不喜歡洋娃娃,他們會讓它們積滿了灰塵,蓬頭垢面。我不 忍心讓洋娃娃在我死后落到這種凄慘的境地中去,要知道每一個洋娃娃都是我精心淘換回來的,都有一個精彩的故事。不能我死了之后,它們就集體成了孤兒。”
賀頓點點頭。這個點頭是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也沒有,就是鼓勵老太太繼續(xù)說下去。喬玉華說:“第二條路,就是把洋娃娃都捐到幼兒園去。我知道孩子們會 喜歡我的洋娃娃們,因為它們實在是太可愛了。但是我下不了這個決心,因為孩子們不懂得珍惜洋娃娃。在他們眼里,那只是一些不會說話的玩具。其實我的一部分 洋娃娃是會說話的,有的還會說英語,雖然都是很短的句子,但在我眼中,每個洋娃娃都是活生生的一條命啊。只怕幼兒園那些嬌生慣養(yǎng)的小少爺小公主們,慢待了 我的洋娃娃,把它們的鼻子磕破,胳膊彎了腿骨折了,頭朝下摔得鼻青臉腫腦溢血什么的……要真是那樣的話,還不如走第三條路。”
喬玉華沉吟了半晌,沒有說出她的第三條路。這一次不是賣關(guān)子或是等待賀頓的反應(yīng),而是她真的吃不準(zhǔn)這條路是說還是不說。過了好半天,她下定了決心,最終說出來。“這第三條路,就是把這一百零一個洋娃娃和我的尸身一道火化……”
賀頓被震駭。在她面前,烈焰已經(jīng)騰起,喬玉華的尸身被一百零一個洋娃娃簇?fù)碇,在火光中變成金紅色。那些洋娃娃像活了一樣,眨著眼睫毛,揮動著手臂,從五顏六色變?yōu)榛覡a。
“你害怕了?”喬玉華一針見血。
“不不……”賀頓趕忙否認(rèn),一個心理師讓來訪者看出膽怯,這不是優(yōu)良素質(zhì)的體現(xiàn)。賀頓遮掩說:“我只是在想,人家火葬場也許不會同意。”
喬玉華說:“這個細(xì)節(jié)我早就想到了,不用擔(dān)心,我給他們留下足夠火化兩具尸體的錢,他們賠不了本。”
只要想一想人的骨灰和洋娃娃的灰燼混合在一起,也實在令人悵然。喬玉華好像有第六感,測出了賀頓的心思,就說:“我的骨灰和洋娃娃的骨灰裝在一個布袋子里,就好像古時的兵馬俑殉葬,也很有意義。”
還奢談意義呢,賀頓覺得這簡直是她開業(yè)以來聽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主意。喬玉華說:“好了,我把我的三條路都和盤端出了。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在這三條路當(dāng)中,我到底去走哪一條?或者,你還有第四條道路建議我?請趕快說,我的時間不多了。”
這是一句雙關(guān)語。喬玉華既要趕火車,又要從生命的終點站下車了,無論從哪個意義上講,時間都不多了。
賀頓這時問了一個和道路無關(guān)的問題,她說:“喬阿姨,您以前是干什么的呢?”
喬玉華說:“多早以前?”
賀頓說:“退休以前。”
喬玉華說:“我是一個局的黨委書記。”
賀頓心想,果然。又問:“在黨委書記之前呢?”
喬玉華說:“是處長。”
賀頓又問:“再以前呢?”
喬玉華說:“那就是科長。”
賀頓又問:“更早以前呢?”
喬玉華說:“我看你這么問太辛苦了,索性告訴我,你想知道的最早時期到哪里?
賀頓說:“解放前。”
喬玉華說:“那時我是一個革命者。”
賀頓說:“打仗嗎?”
喬玉華說:“當(dāng)然打仗了。我是一個勇敢的女游擊隊員。
賀頓說:“你殺過人嗎?”
喬玉華說:“當(dāng)然了。”
賀頓說:“多嗎?”
喬玉華說:“比雙槍老太婆要少。比一般人要多。”
賀頓說:“知道了。”
喬玉華說:“我被你的問題搞糊涂了。你問了我這么多,我都如實回答了你,可我就問了你一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
賀頓說:“我正在想。”
喬玉華說:“我估計你也想不出第四條道路了,F(xiàn)在,請你馬上回答我,在我死后,我的一百零一個洋娃娃,何去何從?”
喬玉華的眼睛中冒出屬于死亡的犀利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賀頓,賀頓真恨不得跑出心理室,把所有的咨詢費退還給這一家人,然后撲到床上,放聲痛哭。如果可能,就劇烈嘔吐,連膽汁都吐出去,然后無知無覺化成一幅白綾。
“你說,我是否把自己尸體,同一百零一個洋娃娃一同化為灰燼?你說……你說……我馬上退票,今天不走了。事出突然,我知道你一下子回答不了我,我等著你說……”喬玉華的聲音像喪鐘,盤旋在耳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