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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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翻白的時候，娘突然像有什么要緊事，推開我匆匆穿上衣服下了地，衣扣還沒有系好，就又伏在尿盆上嘔吐，娘的嘔吐很讓人提心吊膽，背弓起來，一撅屁股“哇”一下一大口污穢出來，娘就咳嗽不止了，鼻涕眼淚都流了出來。好恐怖啊，我爬起來望著娘，每吐一次，我的心就抖動一下。
大娘好像一個感應(yīng)器，一聽娘吐，就湊在窗戶上聽，有時候悄悄地聽一陣就狐疑地離開，有時候不防見了三叔或是奶奶就佯裝關(guān)心地喊：蘭菊，又吐哩，要不要請?zhí)t(yī)來看？其時眼睛卻飄在旁人臉上觀察端倪，娘不回音，奶奶叫開門，說蘭菊，時日不短了，不行就得請?zhí)t(yī)去。娘堅(jiān)持說是偶感風(fēng)寒，家里哪有那么多錢請?zhí)t(yī)，過些時就好了。大娘臉上的狐疑像云一樣罩了一層，然后目光就停留在娘的腹部一針一線地觀察，腦系里一定反映著她的某種設(shè)想……
娘整個人像丟了魂似的，一件事做著做著忽然就不知不覺停下來，再過一會兒就全忘了。給我穿鞋，穿上一只就走了，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還坐在炕沿邊上，說惠兒，還不快下地去吃飯，等甚哩？我說娘把我的鞋弄到哪兒去了？娘才發(fā)現(xiàn)我還光著一只腳等穿鞋，結(jié)果整個早晨都找不到另一只鞋的蹤影。和面摻水的時候，娘的眼睛看的不是盆，卻看著不知正前的哪兒，目光如鐵棍一樣的冷硬，結(jié)果水倒?jié)M了，漫溢了一世界。大娘驚呼，蘭菊！看甚哩，水都溢出來了！娘一看，驚慌失措的樣子如同天塌地陷，臉上即刻掛上機(jī)械的笑容，那種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讓人不安，讓人費(fèi)解……大娘說，該干甚干甚去吧，日子窮，經(jīng)不起你這折騰。大娘有些慍怒。把浮在水上的面輕輕地打撈出來，然后倒了多余的水，自顧自地和面去了。娘一個人到院內(nèi)瞎游轉(zhuǎn)，顯得六神無主，眼里急出了淚水……大娘跟出來注視著娘，說蘭菊，你沒甚事吧？娘搖搖頭，又是神經(jīng)質(zhì)地一笑！手卻不停地?cái)Q著衣襟，都快擰破了。
秋天的樹葉，在昏黃的風(fēng)聲中日日夜夜地尖叫，枯黃的葉片如雪花一樣飄。歲月的更替毫不留情地顯示著它的力量，這種力量讓時光凝重了，讓人憔悴不安了……
娘的臉一天天瘦下去，肚子卻開始一天天地凸起來。大娘犀利的目光已使她無地自容！娘匆匆走了。我問大娘，娘到哪里去了？大娘說，你娘丟了魂，出去找魂去了。
天擦黑的時候，娘瓷瓷著眼睛回來了�；貋淼臅r候就呆成了一樁木頭，整個晚上娘都在流淚。第二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誰叫也不開門。直到晚上我哭著找娘，三叔給我一腳踹開門，發(fā)現(xiàn)娘的手里正攥著一根繩子發(fā)呆。三叔說，二嫂，你這是要做甚？家里沒有人對不住你吧？俺二哥不在，咱娘是怎偏待你的，成天吊著個臉給誰看？你走了一天也沒有人說你甚呀，你這是要咋？
娘捂著臉哭了……一家人被娘的情景怔住了！我說娘，你拿繩子做甚？大娘就捂嘴偷笑，屋里被大娘笑出了一種異樣的氣氛，但沒有人敢出聲。奶奶把家人支出去，關(guān)住了門。說蘭菊，娘是過來的人了，能看得出來，是不是做下了丑事？
娘低著頭只是哭。奶奶說蘭菊，你知不知道你男人在槍炮子彈里賣命？臘月娘她是甚下場你看到了沒，久妮十七歲沒享過一天做女人的福，都要為男人守節(jié)，你男人明明白白地活在世上你就等不及了……
娘給奶奶跪下了，頭低得快要鉆進(jìn)褲襠里。我仿佛聽到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如同坍塌了一座山脈！娘的淚水凄然而下，人像沒了筋骨一樣。薄黑的暮色，開始流動著濃烈的寒意，穿過我的脊背透心的冷涼……娘說蛇神九斤救了咱兩條命，為了惠兒的命，我……
屋里除了娘的哭聲，就是長久的沉默，這種沉默仿佛是一團(tuán)黑色的氣味微酸微澀地充塞了我的心。我想，娘肯定是犯了重大錯誤，不然她不會跪著對奶奶哭。我想救娘，可我不知道怎樣救，后來我也和娘一樣地跪在奶奶腳下……奶奶就突然地沉默了，許久，我聽到奶奶聲音不大卻很有力氣，說，你失了女人的貞節(jié)……娘說，我是個女人，我只有我的身子做抵押，我拿甚去換惠兒的命……
奶奶經(jīng)過了天長地久的沉默之后，目光里厚積了常人也難以出現(xiàn)的深謀遠(yuǎn)慮。奶奶擦了一把將要溢出的淚水，顯示著這個年代不該有的超然拽起了娘，說多長日子了？娘說，三個多月了……奶奶說，你怎就不早說呀。娘嚇得渾身發(fā)抖。說娘，我知道這是天理不容的事……惠兒交給您老人家了，蘭菊用身子給惠兒爹保住了根苗，也算對起他了。至于我……娘……您老人家就不用操心了……
奶奶就打了娘一個響亮的巴掌！說，你想死是不是？你死了就清白了？你死了惠兒咋辦？交給我，我能活幾天？你死了我對起俺二狗對不起？蘭菊呀蘭菊，你明明知道你男人他還好好地活在世上，你讓我咋說你好��！
娘就哭得嗚嗚哇哇，如同夏天的暴雨飄潑下來……娘哭了一陣，突然像暴怒的獅子，站起來就一頭朝墻上撞去，被奶奶一把拽住了。
歲月的無情仿佛是真理，我隱隱覺得所有的人都在經(jīng)受磨難，一些讓我顫栗的場面橫陳在我眼前，讓我緊張。讓我費(fèi)解！我并不知道我的哭泣，竟會沖破奶奶以世俗的態(tài)度對娘的鞭撻。奶奶默了一陣，把全家人叫到一起，說家丑不可外揚(yáng)，為了惠兒，丑事要瞞到底，誰也不準(zhǔn)給外人透露，包括你二哥。蘭菊也是事出有因。誰要讓惠兒將來沒臉活人我撕爛誰的嘴！老大家的。奶奶特別注視著大娘，你聽到了沒有？
大娘重重地回說，聽到了。
奶奶要全家人起誓，全家人就低下頭，舉起一只手共同立下了神圣的約定。而娘卻領(lǐng)了仇家一筆大人情，從此低聲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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