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節(jié) 千里東風一夢遙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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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列舉了探春與風箏的關系,不僅沒有讓我們對探春的結(jié)局有一個清晰的判斷,反而可能更加糊涂了。不著急,我們不妨來一層一層地剝開這個謎團。
先說探春結(jié)局的第一層——遠嫁。對于熟悉《紅樓夢》情節(jié)的人而言,這個命題似乎不需要證明。但是,我們之所以認為探春遠嫁,多半是因為高鶚續(xù)寫的先入 為主。在對探春結(jié)局的處理上,高鶚抓住了“遠嫁”這個主要方向,因為要調(diào)整這個方向,需要修改的地方太多。但是,高鶚采取了“偷梁換柱”的辦法,僅僅是將 探春趕到了海邊上而已,這就有很大的問題了。因此,分析人物的結(jié)局,我們還是得拋開高鶚的續(xù)寫,重新在前八十回找出證據(jù)。那么,在前八十回里,什么情節(jié)可 以佐證探春的遠嫁呢?只需要舉三處:
①第五回,探春的判詞:“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诘谖寤,探春的曲目:“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鄣诙,探春出的燈謎,上面引用過,脂評也作了明確的提示。
從這三處證據(jù)來看,我們可以找出探春遠嫁的主要特征:第一,坐船走的;第二,清明走的。這里有一個矛盾,判詞里說“江邊望”,說明船是在江里走的,極 有可能就是京杭大運河。但是,畫頁上卻是“一片大海”。到底是江還是海呢?如果是江,為什么又需要“一只大船”呢?第二個特征也有明顯的問題,為什么選擇 清明節(jié)這個明顯不合適的時間出嫁呢?這到底是出嫁還是出喪?再著急也不可能到這個份上啊!綜合這些疑問,答案有且只有一個——出海!
為什么說出海就能解決前面的所有問題呢?第一,探春遠嫁的路線是從通州出發(fā),經(jīng)京杭大運河到達長江口,接著漂洋過海,到達目的地。這也就解決了“江邊 望”和“一只大船”的問題。第二,探春坐的是帆船,在海上航行完全靠風力,出海必須遵循季節(jié)的規(guī)律。探春要嫁的這個地方,只有清明節(jié)后的風向才能符合。
前面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又有問題了:我們只聽說賈府在南方金陵有老親,從沒有聽說有海外關系啊?探春嫁這么老遠干什么呢?這就涉及第二個層面的分析了。
接著說探春結(jié)局的第二層——和番。有人可能會質(zhì)疑,你是不是找不到賈府的海外關系,又想證明探春的確出了海,才想出這么個不著調(diào)的猜測?實際上,探春和番是有根據(jù)的。
最直接的證據(jù)在第六十三回,眾人抽花簽作樂,探春抽到的是杏花,題為“瑤池仙品”,詩句寫道:“日邊紅杏倚云栽”,注解說“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 恭賀一杯”。到底是什么樣的“貴婿”呢?答案就在詩句里的“日邊”。在封建社會里,太陽就是君王的象征,難道這個“貴婿”就是君王嗎?不僅我們這么想,在 場的人也是這么想的,李紈特意笑道:“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藩屬國的君主在天朝上國面前只能稱王,因此將探春稱為“王妃”是恰當 的,這算得上是為探春和番留下的一道伏筆。
還有一個模糊的證據(jù)在第五十一回,薛寶琴作了十首懷古詩,其中第七首寫道: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撥盡曲中愁。
漢家制度誠堪嘆,樗櫟應慚萬古羞。
之所以說這個證據(jù)很模糊,是因為文中明確地說薛寶琴的這十首詩是謎語,但卻沒有給出謎底。一般認為,這十首詩也對應著十個人物的命運,但各詩對應的是 誰,歷來爭議很大。我認為,這第七首應該就是暗示探春的結(jié)局。作為謎語,它的謎底可能是木工用的墨盒。從謎面上可以看出,這首詩運用的典故是王昭君出塞, 這樣一來,探春和番的結(jié)局就太明顯了。
說這個證據(jù)模糊,最關鍵的一點在于我們是先假定了探春和番,再來倒推出這首詩的寓意。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不能算是證據(jù),但至少也算是一個輔證。
那么,探春和番到了哪里呢?由于前八十回的正文和脂評缺乏暗示,這個問題只能靠猜想。不過,我認為第五十二回里有一個情節(jié)倒是突破口。還是這個懷古詩的作者薛寶琴,此時向大家轉(zhuǎn)述了一首詩,據(jù)稱是“西海沿子”一帶,一個十五歲的“真真國的女孩子”所作。詩是這樣寫的: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云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從表面上看,這首詩與探春隔著十萬八千里,但是,如果我們把這首詩的作者換成一個遠離父母、家人、故鄉(xiāng)的游子,是否也合適呢?不妨先按照這個假設,變換一下語氣,詩可以變成這樣:
溫柔富貴之鄉(xiāng),
不過迷夢一場。
在那夢醒時分,
我面對汪洋大海哀嘆。
叢林密布的小島,
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海的氣息。
明月沒有古今之分,
情緣卻有淺有深。
漢家的春天猶在眼前,
怎能不讓我牽掛懷念?
那么,在偌大的賈府里,誰能成為這樣的游子呢?——只有遠嫁的探春一人。這樣一來,探春遠嫁和番的目的地就清楚了,也就是“西海沿子”一帶的“真真國”。
探春在清明時節(jié)乘著大船,順著東風嫁到了一個叢林島國。在中國附近,哪個方位符合這兩個要素呢?只有東南亞一帶。再結(jié)合薛寶琴所說的這個女子“披著黃頭發(fā)”的生理特征,所謂的“真真國”極有可能是當時被荷蘭占領的爪哇國,即如今的印度尼西亞。
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已經(jīng)清楚了探春遠嫁和番的最終結(jié)局,但還有一個疑問困擾著我們:探春是如何走上和番道路的呢?實際上,前面還有一個謎題沒有解 決。在第五回,探春的畫頁里畫著“兩人放風箏”。風箏就是探春的象征,放風箏可以看作是送行。那么,為什么是兩個人呢?當然,我們不能簡單地理解成兩個人 給探春送行,賈府再不濟也不可能只出兩個人給遠嫁的“王妃”送行。畫頁里的兩個人,應當理解成兩家人來送行。這就更奇怪了,除了賈家以外,還有誰呢?這就 得說到探春結(jié)局的最后一個層次——定親過程。
關于這個過程,最直接、最明顯的證據(jù),就是前面引用過的探春放風箏的情節(jié)。從這一情節(jié)來看,探春經(jīng)歷了兩樁親事,首先是兩只鳳凰風箏相遇,這是一次門當戶對的親事。但是,這門親事卻被一只氣勢磅礴的風箏攪了局,這是探春的第二次親事。
探春的第一樁婚事跟誰呢?答案在第七十一回賈母的壽宴上。賈母的八十大壽,有兩個重要人物親自出席,一個是南安太妃,一個是北靜王妃。其中,南安太妃 的表現(xiàn)值得琢磨,她首先想到的是寶玉為什么沒來。這就奇怪了,她是來給賈母做壽,還是給寶玉做壽?她要見寶玉的動機是什么?估計不用太費思量,也可以推斷 出,南安太妃家中有適合年紀的女子,想借此機會與寶玉說親。賈母當然不會給自己的寶貝孫子就這么不清不白地定親,因此偏不讓她見,只說寶玉“跪經(jīng)去了”。 賈母倒是沒有編瞎話,寶玉此時確實不在府中。但是,寶玉回來以后,南安太妃還沒走,賈母也沒有傳話讓寶玉出來見面。
南安太妃這么大的身價,這一趟哪能白來,尋不出男丁,弄個小姐也行,便提出見見眾小姐。賈母還想推脫,說道:“他們姊妹們病弱的病弱,見人靦腆。”南 安太妃顯然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執(zhí)意要見。賈母也只得讓她見,但挑誰來見,則是賈母說了算。于是賈母便命人將史湘云、薛寶釵、薛寶琴、林黛玉叫來,這幾個 人絕對是賈母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精心挑選的。薛寶琴是定了親的,史湘云是賈府的外戚,她的婚事要她兩個叔叔說了算,薛寶釵、林黛玉就更不用說了,都不是賈府的 人,她們的婚事賈母做不了主,即使南安太妃中意,對賈母說了也等于白說。
但是,賈母的心機如何瞞得了南安太妃呢?你以為就你聰明,別人都想不到嗎?所以,賈母還得把探春叫出來應個景;蛟S賈母覺得探春是庶出,南安太妃應該 看不上。但是,出乎賈母意料的是,南安太妃偏偏看上了!或許南安太妃那個孫子也不是什么好門庭,陰差陽錯地就算是心照不宣地定了親。在第七十七回,似閑筆 一般寫道:“又有官媒婆來求說探春等事。”探春有什么事呢?既然是“媒婆”出面,當然說的是婚事,又是“官媒婆”出面,則極有可能是為南安太妃這樣的皇親 說媒。也就是說,賈探春與南安太妃家某位孫子的婚事已然確定了,這便是兩只鳳凰風箏代表的探春第一樁婚事。
計劃趕不上變化,當這樁婚事還處在意向性溝通階段的時候,朝廷卻因為政治需要,安排與爪哇國和番。當然,這樣的蕃屬國并不需要真正的公主下嫁,一個郡 主也就夠那幫蠻荒之民樂開花了。因此,和番的任務估計就交給了南安太妃家。對南安太妃而言,真可算得上是倒了大霉,她哪里舍得讓自己的親孫女如流放般遠嫁 呢?
但是,皇命不可違,抗旨是要被抄家的,怎么辦呢?是犧牲個孫女保全家人,還是全家老小洗干凈脖子等著挨刀?南安太妃苦思冥想,愁悶不堪,卻一時計上心 來、心花怒放,她把目光投向了探春這個準孫媳婦身上。南安太妃想,把探春收作干孫女,不就能解決這個困局了嗎?當然,這樣做必須要得到圣上的首肯。對于圣 上而言,只要能完成這件政治任務,你愛讓誰嫁就讓誰嫁,是女的就行。因此,南安太妃的提議,得到了圣上的認可。
就這樣,圣上下了旨意,令南安王收探春為義女,代表天朝上國遠嫁和番,這就是“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的風箏的來歷。無論家 人如何不舍、自己如何不愿,探春也只能服從命運的安排,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賈府和南安太妃府,分別作為探春的本家和干親家,在探春臨行之際為她送行,這 就是畫頁上“兩人放風箏”的寓意。
探春的遠嫁,令賈母、王夫人、趙姨娘、寶玉等人肝腸寸斷,也給我們留下了深深的遺憾。這個遺憾,早在第二十二回的脂評里就點明了。在探春的謎語后面,脂評寫道:
“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悲哉,傷哉。”
是啊,如果探春能夠留在賈府,憑她的管理才能,足以憑借秦可卿給王熙鳳托夢時的謀劃,為賈府維持一份微薄的產(chǎn)業(yè),讓后代子孫得以延續(xù)。只可惜,歷史從來沒有“假如”。
“人生如夢,一杯還酹江月”,命運的捉弄,除了換來探春滿腔的熱淚以外,更有我們長久不息的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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