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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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牌告訴我,是唐先生一直用關(guān)小姐的錢啊。”杜春曉揚了揚那張“女祭司”,“你看,女人做主,女人承擔(dān)未來,只可惜明月溝渠,白費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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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姐每呷一口茶,夏冰的頭皮便一陣發(fā)涼,怕她隨時會把碗盅子砸到墻上。這茶是杜春曉買來的,最次的茶葉,外加杯子一直被她拿來泡煉乳,洗得也不夠干凈,所以換了正常情況下,他斷不會拿出來待客。只這一次,人來得突然,且是偵探社開天辟地頭一樁生意,所以一切都是倉促的。
杜春曉一直趴在旁邊的長條皮革古董沙發(fā)上假裝打瞌睡,兩條腿高高架在扶手上,但眼睛卻是半睜的,因這女客著實吸引住她了。燕姐穿玫紅色洋裝配同款緊身半裙,一雙鮮紅高跟鞋上鑲滿水晶,那水晶與胸前一簇天鵝形狀的別針大小雷同;頭上戴一頂黑底無檐帽,三根油亮亮的翎毛直沖云霄,濃亮卷發(fā)束得牢牢的;半彎劉海下一對細紋環(huán)繞的眼睛是帶毒的,掃射之處無不遁形,因嘴唇邊的皺褶已呈散射狀,口紅順著紋路往外蔓延,所以喝茶都極不方便。
然而夏冰還是誠惶誠恐,燕姐畢竟讓他開了張,且那買賣還做得不小,要他找一位綽號“小胡蝶”的紅牌舞女。小胡蝶原名關(guān)淑梅,今年剛滿十九,身材苗條,說話帶蘇北口音,但因是歡場老手,上海話也講得頗靈光,一般人不太聽得出來。照片攤在夏冰跟前,果然是紅唇黛眉的靈秀女子,妝也不濃,兩只酒窩深深凹陷,仿佛要把人摁進里頭醉死。
“就是她,找著了,只告訴我們她在哪里便好。先付三百塊定金,人找到了再付三百,儂看好哇?”燕姐眉宇間愁浪滾滾,付錢倒是挺爽氣的。
“我看看照片。”杜春曉到底忍不住,忽地從沙發(fā)上坐起來,三兩步走到夏冰的辦公桌前,拿起了照片。
燕姐并不介意,徑自從手袋里拿出香煙來抽,杜春曉借機要了一根,兩個女人由此互望一眼,瞬間因共同喜好而互生好感。
“她是何時不見的?之前可有提過要回老家,或者結(jié)婚之類的事?可有情人?”夏冰盡量顯得正式些,眼鏡架子都配了最新款的,雖然戴上以后相貌也并沒有變得好看一點。
“半個月前,突然有一天不來上班了,到她住所去找,也不見人,大衣櫥里有些行頭都不見了,還有幾雙鞋沒有了,像是臨時有事出了遠門。不過你也曉得,百樂門的姑娘不是說來就來,想走便走的,賺了錢翻臉不認人是不行的。再說了,幾個老板點名要她,就算她不來,總要有個交代的咯?”燕姐一提到“交代”二字,吸煙力度亦不由加重。
“失蹤前可有什么異常情況?比如為了男人,或者有露過要上岸的口風(fēng)?”夏冰還是極認真地扶了一下眼鏡,手里拿著小本子不停地在記錄。
燕姐冷笑,拿眼角瞟他:“你哪里懂什么上岸?以為真是想上就能上的?也要看場頭勢的好不好?這小賤人背了一身的債,她想逃,債主也不讓她逃的呀。所以趕緊尋到她,告訴我在哪里便成,其他就不要問了。”
正說著,杜春曉已將簇新挺括的一副塔羅牌遞到燕姐跟前,笑道:“咱們這里還附贈占卜算卦的業(yè)務(wù),您要不要來一卦?免費。”
燕姐一見那牌,笑得更開了:“這東西我從前陪洋人玩過,倒有些準(zhǔn)的。”
“要算什么?”
“這還用問?”燕姐復(fù)又斜著身子坐下,饒有興趣地看著杜春曉。
還是二十二個“老朋友”,燕姐駕輕就熟洗過牌,推給杜春曉。杜春曉將牌分成三疊,再合攏起來,順時針方向擺直、靠邊,抽出四張,布菱形陣。
過去牌:逆位的力量。
“嗯,果然都是窮孩子出身,早晚要干見不得人……哦不,拋頭露面的營生。”杜春曉剛剛說到這里,燕姐沖著那力量牌噴一口煙,接嘴道:“哪里就見不得人啦?姑娘看著挺摩登的,腦筋還這么封建。”
杜春曉也不還嘴,實是話一出口便有些窘了,只得繼續(xù)翻牌。
現(xiàn)狀牌:正位的月亮,正位的惡魔。
杜春曉道:“這個牌出現(xiàn)得巧了,說的都是一個‘騙’字。月亮主陰,亮得很也虛得很,有些女人使詐的意思。惡魔牌更是兇多吉少啊!說明目前那位小胡蝶姑娘正遇險境,也許……”
“也許什么?”問的人卻是夏冰,他已用手掌將面孔擠得如面包一般。
“也許并非自愿出走,而是被人強行帶走也未可知。”
杜春曉揭開未來牌:正位的命運之輪。
“這位太太,幫你找這個人,價碼得加倍。”
空氣一時竟有些凝固,三人都不講話,夏冰急出一頭汗,怕生意就此飛了。杜春曉則是財迷心竅,一門心思打算晚上去對街的西餐館吃生牛排。反倒是燕姐,看似在做一番決定。半晌后她點了頭,打開皮包,又拿出一沓鈔票,推到杜春曉手邊。
“姑娘拿好,這事兒就拜托你了。”
意思明確,找人的事如今已成了杜春曉的任務(wù)。
燕姐起身,花露水的味道摻雜著萬寶路香煙的辣味一陣陣掃過夏冰鼻尖。包得緊緊的屁股上下彈跳,可依稀辨出當(dāng)年做“彈性女孩”時的風(fēng)采。
“沒想到你這亂說一氣,倒還給咱們加菜兒了!”夏冰拍手大笑,把幾卷錢并在一起。兩人如今的日子的確艱難,只是誰都不曾拆穿,杜春曉時常每天只吃一頓,剩下的錢用來買煙。
“虧得她頭一次委托這樣的事,到底沒經(jīng)驗,說話老露些關(guān)鍵的口風(fēng)。”她笑嘻嘻地披上一件皺巴巴的風(fēng)衣,準(zhǔn)備和他出去打牙祭。
“是什么口風(fēng)?”他當(dāng)場便有些窘,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個明白。
她笑道:“你沒聽見她剛剛講了‘行頭’兩個字?說小胡蝶家里也不見人,行頭也少了幾身。這行頭可是夜總會里上班的時候才穿上身的,若是臨時不聲不響出個門,哪里用得上這么隆重的衣裳?必是選那輕便家常的帶去才是。”
他點頭附和:“話是沒錯?扇f一這燕姐也是說謊呢?”
“只兩種可能,一是說了謊,其實她曉得小胡蝶是自己跑了,只不知人跑去了哪里,只好找我們幫忙,說少了行頭的事兒是現(xiàn)編的;二是她講了真話,那么小胡蝶肯定遇了險,還有人為掩蓋事實,將她的住處偽裝了一番,卻不料露了這樣的破綻。”
“那你剛剛又怎么跟燕姐說小胡蝶是遭人綁架了呢?還講得這么肯定。”
她大大咧咧地一笑,回道:“因為鞋子,她說鞋子少了幾雙,只有女人才會注意到鞋子,她若不是去鞋架上看過,是想不到的,現(xiàn)編也編得有些過細了。”
他當(dāng)下無話,只得拉起她直奔西餐館而去。
小胡蝶的住處也在弄堂里頭,雖說秋高氣爽,但頭頂?shù)牧酪赂涂v橫交錯,一排排尿布、長衫、馬褂、旗袍都濕搭搭展示出來的辰光,空氣里都能聞到潮氣。一進門,便見那些家具都是紅木制的,只可惜上頭銅銹密布,每個抽屜打開均是一股濕抹布味。那個放置所謂行頭的衣櫥一打開便霉氣撲鼻,里頭金紅粉黛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杜春曉往里撈了一圈,悉里索落掉下幾串假珍珠,再轉(zhuǎn)回去摸一把窗臺,也是水淋淋的。夏冰忙把房東叫來,對方系一干癟老頭子,五十上下,佝僂著背,穿棗色短褂并散腿褲,手舉一個細如酒杯的茶壺。聽那房東講,這位女房客沒回家整有十五日,最后一次見著她時,她喝得醉醺醺,三更半夜把門敲得山響,說是鑰匙丟掉了。他無法,只得起床給她開門,還順帶倒了次夜壺。
“是她一個人回來的?”夏冰撿起從衣櫥落出來的一對珍珠耳鏈,若有所思。
“一個人。”房東說得斬釘截鐵,“不過她敲門的時候,我有聽到汽車開過的聲音。你也曉得的,干她們這一行的總會有點那個事兒,也不是頭一次了,我沒在意。不過給關(guān)小姐開門的辰光,看到她是一個人,我還吃了一驚,心想怎么今朝出鬼哪,有生意還不做。結(jié)果第二日夜飯模樣都沒見她出來,往常這個辰光她會出來吃個夜飯的呀。”
杜春曉從窗口把腦袋縮回來,狠狠瞪了房東一眼,怒道:“夏冰,快塞給他幾個洋錢,讓他講點兒真話!”
“哎哎哎!這位小姐怎么講話的啊?儂哪里曉得我沒講真話?”房東將茶壺往胸前一靠,當(dāng)即紅了脖子。
夏冰忙塞給他五塊錢,笑道:“這娘們兒是個癡子,莫理她,您再好好想想,那天究竟聽到什么動靜啦?”
房東撇了撇嘴,拎起茶壺,把鈔票壓在壺底,訕訕道:“好像那天……我沒看真啊,不過似乎有個男人跟在她后頭進去了,沒看真,只恍惚看了一眼,沒看真,真沒看真!”
杜春曉忽地從窗臺躥回來,將一張被秋日曬得油光光的面孔逼近他:“那個男的長什么樣兒?穿什么衣裳?”
“看不真,只是頭上戴了帽子的樣子,他一張臉都埋在陰影里頭,所以——”
“我說這位爺,下回撒謊的辰光可不要講聽見汽車聲,就這么條窄弄堂,縱有車子也是停在老遠的街面上,你睡得不管糊不糊涂,都是聽不見的。”
說畢,她便推著夏冰出去了,一到外邊便抬起頭,透過晾衣竿上排得浩浩蕩蕩的濕布重重喘了幾下。
夏冰好奇,問她是怎么了,她皺著眉攤開手心,喃喃道:“你個呆子,這個活兒兇多吉少,接下來你一定要小心!”
手心里,系一枚剛剛落在地上的假珍珠耳墜。
一只灰雀從晾衣竿上蹬起,展翅高飛而去,在空中劃出一道淡黑的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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