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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B6•初見

  其實和皇上初見的那一天,他還沒當皇上。
  
  我到長安三年,學謳也已三年,平陽侯府的一班謳者中,數(shù)我的嗓音最清亮悠揚,會唱的曲目最多,漸漸的,我在那些常來公主府的客人中有了點小名氣。
  
  平陽侯與公主常在灞橋邊的別苑居住,那里離南山不遠,有一天,一個南山下的巨富之戶,輾轉(zhuǎn)托人向平陽公主借我去宴席上謳歌。
  
  公主大婚時,他曾經(jīng)送過十匹上好的西域名馬給公主,所以公主就打發(fā)了一輛油壁青車,載我去他家里償還這份人情。
  
  夜色已濃,滿堂燈燭,人頭攢動,笑語正濃。我坐在廳中按箜篌而歌,主人們聽得入神,連酒席間的喧嘩聲都消失了。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智锕(jié)至,焜黃華葉衰。
  
          ……
  
  忽然間,堂前一片混亂,人喧馬嘶聲直沖入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沖了進來。
  
  主人起身出門察看,不一會兒便回來了,對我道:“衛(wèi)姑娘,你隨我去認一認你們侯爺。”
  
  “我們侯爺?”我訝異。
  
  前堂廊下,站著兩個渾身衣服都被扯爛了的年輕人。
  
  一個身材魁梧,二十多歲模樣;另一個身形高挑卻略帶少年人的單薄,穿著名貴的藍色綾錦窄袖禪衣,腰系金鉤,斜懸長劍,面龐有如瑩白的玉石,在燈籠照射下閃閃發(fā)光,他眼睛里寫滿了桀驁不馴,對誰都充滿俯視般的輕蔑,我從來都沒見過他。
  
  一群農(nóng)夫和家丁七嘴八舌地圍著主人翁嚷嚷,我好不容易聽明白了幾句,原來這年輕人帶著十幾個隨從,在南山下縱馬圍獵,將富戶家中的良田踏壞了二十多畝,農(nóng)夫們氣惱不已,拿起鋤頭追出了十幾里地,方才捉住了他和一名隨從。
  
  我覺得有幾分好笑,瞧他和那隨從都剽悍健壯,看著是一副身手不凡的模樣,卻被群農(nóng)夫追捕得如此狼狽,連腰間的劍都不敢拔出來。
  
  “他真是你們侯爺嗎?”富戶看出我的茫然,疑心地問。
  
  “他……”我不清楚那少年的身份,但他的相貌令我覺得有一絲熟悉。
  
  高個少年要比我機敏得多,立刻笑道:“這丫頭,怎么嚇得不敢說話了?各位,我是平陽侯曹壽,只是來長安的日子太短了,所以這里人大都不認識我。”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冒充我們侯爺,其實侯爺比他大上五六歲,成熟穩(wěn)重得多,難怪富戶不敢相信他。
  
  “哪有好好的侯爺整天跑到老百姓家良田里射野豬、捉狐鹿的?”一名老農(nóng)夫抱怨地斥責道,“這些少年簡直像一群強人,別說我們,這幾天,就連鄂縣和杜縣的縣令大人都帶了兵馬在各條大道上設(shè)伏,要抓捕你們下獄,好好治罪。老爺,我看這人可疑,恐怕不是真的平陽侯,莫若你扣住他報官,才知道是真是假。”
  
  聽得老者的話,幾個壯漢拿著鋤頭長棍圍了上來,少年身邊健壯的隨從以手按劍,意欲格斗,卻被高個少年低聲喝止,這一下我看了出來,他只是不想傷人。
  
  他從懷里掏出一塊系著紫色帶結(jié)的羊脂玉佩道:“你們看看,這是平陽侯的綬印,我怎么會是假的?”
  
  我仔細看了一眼,他的綬印是真的,我們侯爺?shù)木R印,真的在這個“平陽侯”手里。
  
  少年有些焦急,一邊向眾人解釋,一邊向我輕輕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眼睛真令人驚嘆,那深黑色的眼眸,靜的時候如同夜色,動的時候如同火焰,長長的眼角微微上揚,既驕傲,又豪邁。我見過的所有男子都沒有他那樣的眼神和氣概,連衛(wèi)青也沒有。
  
  我終于看出來他像誰了,他的五官氣質(zhì)與平陽公主略有相似,又自稱是平陽侯,或許真是個什么名不見經(jīng)傳的侯爺,也說不定是哪位親王家的紈绔子弟。
  
  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會沖上前去,攔在他身前,脫口大聲說道:“放肆,別碰我們侯爺!侯爺,要不要奴婢回府里報信,讓公主派人來救你?”
  
  富戶見我惶急得如此真切,終于相信了,他趕緊揮手喝退眾人,雙手攙扶,要請“平陽侯”進屋去喝一杯。
  
  而“平陽侯”只是急于離去,他索來馬匹,與隨從翻身上馬,呼嘯而去。
  
  我的油壁青車也要返回灞橋別苑,車輛在暮色里行出幾里路,忽然間,一匹黑馬披開前方的柳煙,逆行急馳而至。
  
  是那位高個少年。
  
  他的騎術(shù)很好,疾馳至車輛近側(cè),勒韁人立,瞬時即停,絲毫不費力氣。


  
  高個少年兜轉(zhuǎn)馬頭,用長長馬鞭卷起我的車簾,湊近來,微笑著問:“你是公主府的侍女?你叫什么?”
  
  我討厭他的無禮和輕薄,板著臉不肯理會:“侯爺,我服侍了你整整三年,你連我的名字還叫不出來?”
  
  他哈哈大笑,笑得既恣肆又得意:“告訴你,我每次在長安城外闖禍,都說自己是平陽侯。”
  
  “為什么?”
  
  “我討厭他,那個連長安話都不會說的河東佬,他憑什么能娶走大漢最美的公主?”他很是鄙夷,“成親之后,又天天惹她傷心。”
  
  于是我明白了,公主從前有過很多愛慕者,他只是情場失意者之一罷了,但是,一個像他這樣俊朗自信的年輕男人,也會為女人心碎?
  
  他的馬不疾不徐地跟著我的車,一雙深黑的眼睛不時往車窗內(nèi)掃視。
  
  暮色已經(jīng)深濃了,而我仍能感覺到他目光的灼熱,我不敢對接回視,只能眼觀口、口觀鼻地呆坐。
  
  “告訴我名字,我去公主府找你。”他懇求著。
  
  我聽得出這是命令,但我不想服從。

  
  是的,我是女奴,他是貴族,如果他高興,他可以仗著和公主的交情,強索我做他談不上名分的姬妾,甚至,只是幾天的恩愛纏綿。
  
  前幾天,教唱的師傅新教給我們一首歌,詩經(jīng)里的《衛(wèi)風•氓》。她撥弄著七弦琴,帶著透徹世事的神情,自彈自唱道:
  
          于嗟女兮,
  
          無與士耽。
  
          士之耽兮,
  
          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
  
          不可說也。
  
  她憂傷的眼睛掃過我們這群公主府的“謳者”,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年過五十的她,低沉地說道:“深情者往往不幸,夫子收錄的《詩三百》早有明示,這首《氓》,微言大義,發(fā)人深省。”
  
  她緊緊地凝注著我:“這首歌的意思是:女人啊女人,不要輕易愛上年輕男子。男子若是愛上你,他想丟棄你很容易;你若是愛上一個男人,想要甩開他卻萬難做到。”
  
  門外茶炊的聲音響了起來,打斷了她接下去的嘮叨。她和我的母親一樣,曾經(jīng)艷絕一時,最后卻落得個孤獨終老。
  
  為什么她總是看著我呢?
  
  每當她凝視我,我總會打一個寒戰(zhàn),連脊梁上都流動著徹骨的冰冷。
  
  十五歲那年,我已經(jīng)長足了個頭,不再像從前那樣單薄,府里的女人們都認為,我比母親當年還要美麗,還要婀娜動人。
  
  美麗是不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呢?我的兩個姐姐也很標致,只有十六七歲的她們,常常和府中的年輕仆役甚至官吏們打情罵俏,她們是快樂的,俊美的,被男人們垂涎的,但是她們的前途可以看得見——像一朵正當時令的花,萎謝后,只能落入風塵和泥土。
  
  我害怕這樣的命運,就像我害怕那個雪夜中母親從內(nèi)心深處流露出來的巨大悲傷。生為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漂亮女人,絕不是一種幸福,我堅信。
  
  我想要更多更堅實的保障。
  
  我想要改寫我卑賤的命運。
  
  所以我不可能和一個路遇的陌生少年曖昧糾纏,因為,此生屬于我的機會,也許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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