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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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描寫戀愛中的自己,是個傻乎乎的卻無限可愛的少年,“我喜歡你愛我又喜歡我呢”。
“你要多出去走動走動呀,”章聿的世界里,男人們都是會從天而落的餡餅,“猥瑣男們都知道去網(wǎng)上下載毛片,自尋出路。”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你比喻了……”沒錯,我也強不到哪兒去,我和汪嵐壓根兒屬于同一級別的凄慘: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沒有尾巴,一只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誒對啦,說到這個,我交了個男友。”話筒那頭突然蹦出一句。
“是么?”可我并不吃驚。
“之前在QQ群里認識的,搭了幾句感覺還不錯。”
“見過面了嗎?”
“剛吃完飯回來,除了他喝啤酒時嗆了一口讓我稍感反胃之外,別的還行吧。”
“好啦,祝你成功。”我習慣性看眼墻上的掛歷。
如果說常人的戀愛是馬拉松,怎樣也要折騰個百八十里,那么章聿的戀愛就是游泳,并且為蝶式,并且五十米,世界紀錄保持在二十三秒之內(nèi),比“不要離開,馬 上回來”的廣告插播更加簡短。經(jīng)常我登機前她還是個快樂的單身女,飛機降落后便收到她的短信匯報剛剛認領了新一任男友,而兩個星期過去,燦爛在機場迎接通 道盡頭的,仍舊是章聿單身女的快樂笑容,正和身旁操著毛主席口音的大叔熱絡地聊天。
她一邊幫我將行李扔進后備箱,一邊訴說自己是如何遭遇前男友的背叛:“他居然有腳臭。”
“……你以為你的腳有多香?”
“但不妨礙我嫌棄別人的臭啊。”
我被她的邏輯折服。事實上,這絕非章聿歷史上最莫名的分手理由,“他居然兩次約會都穿同一條牛仔褲”“他原來是金牛座,我最討厭金牛”“他的聊天字體顏色太娘”“他脖子上有個黑肉球,你說倘若大一點兒就算了,偏偏那么丁點兒小,就跟不知誰彈了坨鼻屎在那兒一樣”。
“可你到底想找個什么樣的人呢?”有一次我實在按捺不住。
“說不上來,感覺對了就行。”
“能和你對上感覺的人種,大概早在白鰭豚之前就滅絕了。”
“你不覺得白鰭豚光溜溜的也挺惡心的么?就跟全身裹著個避孕套似的。”
“……我說你呀!快向國家保護動物道歉!”
然而章聿相信“廣播種,精收糧”的方針,她擁有不屈不撓的意志,永遠不會被那些花樣百出的敵人擊退。她宛如全副武裝的斗士,誓將企圖瓦解她、折損她的病 毒全數(shù)摧毀。時常我陪伴章聿穿梭于各個服裝專柜前,看她津津有味地挑選著新款的皮包或外套,轉過頭來征詢“這個怎樣,下次約會時穿”。那一刻,她在我眼里 像只只能生活在卡通世界里的貓那樣,快樂毛躁,能不知疲倦地在一百集、兩百集、三百集里追逐那個怎么也抓不住的老鼠——我愿意認可那仍然是部讓人愉快和輕 松的動畫片。
到了下一個周末,我面臨該不該回家拜見父母的難題。八成老媽也同我一樣,怨氣雖然消了,但治標不治本,我們就像是家奄奄一息的鞭炮廠,再也承受不起零星火花來做客。有鑒于此,我給老爸打去電話說明由于上級前來視察,這周便不回家吃飯了。
“一點兒時間也抽不出了么?”
“嗯,忙得都快失憶了。”
“我還特地買了你愛吃的螃蟹呢。”
“算了,沒什么,你和媽吃了就行。”
“好吧。哦,我聽她說了,你和她大吵一架。”因為與朋友出門,那次老爸并不在場,“我在這里偷偷跟你講哦,其實這回我也不那么贊同她的做法。”
我得到大力支持,來了勁:“就是啊!你說她是不是瘋了?她開什么玩笑?我沒見過其他做媽的這么殘忍,我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你是不是以前在插隊落戶的時候和當?shù)啬硞傣族姑娘好過?你告訴我真相吧,我能承受。”
老爸哈哈笑一陣:“是嗎?那我回頭查一查去。不過反過來,你也要理解你老媽。她真的病急亂投醫(yī),是為了你考慮。”
“……我不需要!”
“呵,你說歸說,但心里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吧。你的婚姻是家里眼下最大的事,我和你媽可能真的說不管就不管了?”
“那也用不著什么人都往我身上扯!我就是氣她那副恨不得拿我打個三折,放在菜市場去叫賣的樣子。她把我當什么了?”
老爸在那頭輕輕笑起來:“你們娘兒倆啊。”隨后他變換了口氣,話語間滿是憐惜,“可是你聽我說,也許一天天過去后,你會覺得自己越來越?jīng)]法談戀愛了。想要和以前那樣——年輕人式的浪漫的戀愛——會變得越來越難。”
大學時代我并沒有結交男友,偶爾有一兩個也只在曖昧過后迅速完結。但大學校園里數(shù)量最多的不是梧桐樹,而是隨處可見的戀人們。
有一天我坐在操場旁的臺階上,這個看起來跟微縮版羅馬競技場似的地方,臺階有三層樓那么高,一圈橢圓形的紅色跑道在我腳下,聚集了不少人在踢足球或嬉戲 玩耍。很快,我的視線里,一個人影從跑道上飛奔而出,幾秒后他撞上站在草地那頭的一個姑娘——我?guī)缀跄苈牭綇哪莻擁抱中發(fā)出的“嘭”一聲。我?guī)缀跄苈牭竭@ 個溫情而動人的聲音。
大概有幾分鐘,我凝視著他們,并攏的膝蓋中間夾著那本王小波的書,他寫的每字每句宛如從印刷中站出了身 體, 一個個發(fā)著刺眼卻鮮美的光,它們仿佛自己是天使,可以只管說令人害羞的話:“你不在我眼前時,我面前就好像是一個霧沉沉、陰暗的海,我知道你在前邊的一個 島上,我就喊:‘愛!愛呵!’好像聽見了你的回答:‘愛。’以前騎士們在交戰(zhàn)之前要呼喊自己的戰(zhàn)號。我既然是愁容騎士,哪能沒有戰(zhàn)號呢?我就傻氣地喊一 聲:‘愛,愛呵。’你喜歡傻氣的人嗎?我喜歡你愛我又喜歡我呢。”
那也不過是十年前的事——可那竟然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后,時間已經(jīng)無可爭議地把關鍵字一個個抹去,留在我腦海里的,滿是空白的橫線,一條條,一條條,蠶食了我曾經(jīng)百般迷戀的世界里,最豐盛的那一些:“我____你____我又_____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