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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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了呀。”我折過話題。
“是啊。”
“幾年啦?”
“快五年了。”
“這么久了?!”
“還行吧。大學時和她一個社團。”
“啊啊,是么……”
“嗯。”他反問道,“你呢?”
我晃晃空蕩蕩的右手。
“不會吧?”他說得吃驚,語氣聽著倒并不十分配合。
“會的。”我故作灑脫地聳聳肩,“沒辦法。”
“女強人都如出一轍嘛,想當初你連音樂課考試也要爭第一。”
“你怎么不提……”我突然停頓住,“行了,說說你老婆那新公司,到底什么問題,我看看怎么幫。”敘舊是一回事,戀舊則是另一回事了吧。有些內容可以隨意 地提,無所顧忌地、暢快地提起。有些內容則雙方都明白還是放著不動比較好。“現(xiàn)實”這個詞有強大的氧化作用,會很輕易讓某些稚嫩過往變得面目全非。
網(wǎng)絡上總把“同學聚會”這件事形容得很丑陋,導致我第一次參加時神經高度緊張,準備好隨時接受來自“香奈兒皮包”“卡地亞手表”或“我老公擁有三個煤 窯”的刺激。但也許是大家同為名校出身,眼下普遍過著買肯德基不用優(yōu)惠券的奢華生活,也就沒了心理失衡的陰暗土壤。話題仍以回憶為主,唱歌吃飯、拌嘴逗 趣、喊著當時的綽號,陳年爛谷子煮成珍珠白玉湯,氣氛始終愉快。
“我可以說‘都沒變’,但不消多久就能察覺,其實‘都變了’, 男 生們的肚子變大了,女生們的眼皮變雙了,名片一交換后,能當場談出幾樁意向合同來。”有天午休時間,我指著開心網(wǎng)上的幾張照片對汪嵐說,“你一定想不到, 這個胖子原來有多帥。高中時他只是對我說一句‘又不吃午飯啊’,我都能在晚上,拉被子蓋住頭,神經質地哭。當年好像為他死也是可以的啊,他要是被歹徒搶了 我愿意挺身而出啊,他要是被河流沖了我也當仁不讓跳下岸啊,他要是被熊吃了,我也能在苦苦搏殺后剖開熊肚子,把他整個兒救出來,他滿臉膽汁胃液照樣捧著一 通猛親——是不是很感人?”
“太感人,快趕上唐僧和孫悟空了。”汪嵐一下笑了。
“唐僧和孫悟空的關系本來就很曖昧!”
汪嵐彈我的額頭:“后來見到他,什么感覺?”
“雖然很對不住,但真的一絲半點兒的沖動也沒有了。那次聚會在海灘旁,擺了幾個架子玩燒烤。天氣又熱,每個人都穿得少。而我看見他扛一袋食材走下臺階, 幾個玉米掉了出來,他又去撿,沾了沙子后再用嘴吹,誒誒誒誒,他是胖了不少,鼓起腮幫的時候整個臉像個皮球,我看著他的一系列動作,不是討厭哦,也沒有嫌 惡感,只是很強烈地明白,年輕時把自己糾纏得快要窒息的念頭,連影子也不剩了。”十幾年后我對自己的價值給予了足夠的肯定,它不再是可以隨便放上天平的東 西,尤其不可能去輕易地交換一個異性的垂青,“生命可寶貴呢,起碼也該去交換兩噸金子之類的——對了,最近國際金價漲得不錯,我爸還慫恿我跟著他投資兩 把。”
“我曾經在同學聚會之后,有過去暗戀很久的男生,他反過來追求了我一陣。”汪嵐的口氣不像炫耀,可我仍舊艷羨了起來。
“誒?那不是很好嗎?趕得上復仇成功的級別了。”
“我開始也高興壞了,確實有一了夙愿的感受。但后來就發(fā)覺不行。我讀書時,多么希望和他一起去上自習課,等他打完籃球給他遞可樂,他身上有汗味但一點兒 也不難聞,趁老師不注意在他的課本上亂涂自己的名字——那時的幻想都是這種級別的吧,單純得要命,又美好得要命。”汪嵐將頭發(fā)撥向耳后,“但當我們在多年 后嘗試走到一起,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能明白吧?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歐洲文藝片中的女主角,迫于生計去演小成本的本土肥皂劇。有些話我根本不愿意去賠笑,有 些道具我根本不愿意去接,有些場地我根本不愿意涉足——他帶我去過一次珠寶展。東西都很漂亮,換作其他任何異性,很好啊,像這樣的約會安排,在結束后參加 品牌商舉辦的派對,聽著也挺夢幻吧?但他卻不行。他帶我來這里做什么?我十六歲時為什么暗戀他那么久?因為他有天突然轉過來說‘我一直認為你像某個人,昨 天總算想起來了,你像那個拍飄柔廣告的模特’,我起初以為他是惡作劇,自己找臺階下地反問他‘你說那個男人嗎’,但他一本正經地否決了,說‘當然不是,是 廣告女主角,那個很漂亮的女生。你們長發(fā)飄飄的樣子很像’——他把‘長發(fā)飄飄’四個字說得傻氣得要命,可這才是我認識的、認可的他,”汪嵐突然有些神傷似 的,她的食指掠過不知已經保持了多久的短發(fā),“所以我沒有辦法繼續(xù)下去。我拒絕了。也不對……談不上我拒絕,是現(xiàn)實把我們給拒絕了。”
“要不,下周六晚方便么?”老同學問我。
“周六?我看看,”我打開手機,“行。”
“那好,我?guī)依掀胚^來。”
“嗯。確實有些事我問她更清楚。”
“對的,對的。哦——這次我來買單,我來。”
前體育委員喝完杯子里的咖啡,象征這場故友重逢的戲碼即將結束。于是我突然回想起記憶里那段汪嵐的故事,她在最后文縐縐地總結——當時我認為她“文縐 縐”,她說“被現(xiàn)實拒絕”,而直到此刻,和早年的朋友坐在咖啡館,我穿著黑色羊毛外套,他的手機擺在桌面上,有一兩條短信點亮了桌面,我看見上面夫妻倆的 合影照。我與他談著市場份額,談政府批文——是到了此刻,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心情正在緩慢地下滑,像塊黃油抓不住瓷碗的內壁。
從 某 處伸來不可抗拒的手,它清楚地、無聲地把我們推開。大家都離過去太遠了,很難想象曾經的情愫在今時今日還能捕獲我們。它的力量原本就單薄,僅能黏附年輕時 天真而蕩漾的物質,比如心,比如肩膀、斷發(fā)或剪影,但在面對凹凸不平、復雜情況下的局面時,就如同超市出售的3M牌墻上掛鉤,印在背面的說明書上坦白地寫 著它起不了作用。
我記得那個夜晚,坐在弟弟的房間,我清楚自己是一輛駛入沼澤的車,怎樣也回旋不出有效的余地。我為什么不能徒步地用腳趾前進,用荷葉前進,用一只蜻蜓的翅膀前進呢?我想著也明白自己是打比方,可在很早以前,它們會被當真,然后得以實現(xiàn)。
我端詳?shù)艿艿哪,他采摘了舅舅舅媽的?yōu)點,上帝把那份寵愛展示得很明顯。我嘗試揣摩他考取大學,踏上社會,結婚生子的模樣,但只是那個模樣、那個外殼罷了,他在日后逐漸離開青春的靈魂,我根本想象不出。
“痛嗎?”我指著他的手腕。
“什么?”弟弟看我一眼,露在長袖衛(wèi)衣外的手腕上文身般包裹著一圈淤青,“現(xiàn)在沒什么了。”他似乎不由自主地延續(xù)了話題,于是我察覺他的愧疚之心,他果 然沒有那么徹底的逆骨,和童年時被我騙吃肥皂的弟弟保持大部分的重疊,“當時很痛。媽媽很可怕,她力氣大得要命,我覺得大禍臨頭了。”
我似乎看見舅媽追趕在火車站里的模樣,她仿佛要為他上刑,如果可以,舅媽不惜使用能折斷它的力氣吧。而今時今日,我假想舅媽的心情比假想表弟的熟練太多 了。我能完全設身處地地,知曉她發(fā)自內心的恐懼,那些上了社會新聞版面的內容,沒準兒幾天后就出現(xiàn)自己孩子的姓名,她甚至幻想過自己深夜接到電話,說警方 剛剛解救了一批黑窯廠里的孩子。而十五歲的弟弟在想些什么呢?他沼澤一般的世界,不舍得飛過一絲來自機械的聲響。
“他后悔嗎? 大 概是有些后悔吧?可他只是覺得自己傷害了家人,卻不認為行為本身有錯。我問他:‘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想怎么辦呢?你能怎么維生呢?’他說‘那就找個工 作吧’。我問他‘你能找什么工作?你連初中都還沒有畢業(yè)’。你猜他說什么?不會找不到的,他看過我們樓下飯店里做跑堂的小工,‘他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你說我還能講什么?他認為自己會順利,他就一門心思咬定了沒有問題,他覺得自己去給人蹬三輪都可以,站在馬路上送小廣告來維生也可以——他該不會還以為這 樣很浪漫吧?天真成這樣,你說多可怕。”
舅媽一邊送我下樓,最后站在底層拉著我又絮絮地說了很久。
“他和那個女孩子,成績都不錯,但兩個人卻一拍即合,居然想做神仙眷侶了,想比翼雙飛了。你說,這事我能怎么勸?問他什么打算,還是‘沒有打算’,我的頭都要炸了。”
“您也別擔心了,眼下總歸回來了就好。他現(xiàn)在肯定意識不到,現(xiàn)在無論我們怎么說,也是不會聽的。”等到以后吧,等到假以時日——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是 陰險的。因為我不敢對舅媽說,其實我“羨慕”并“欽佩”著,對十五歲的弟弟,對他的世界充滿了褒義的向往。所以也格外期待,未來當它變得面目全非的那一 天。它被一只來自現(xiàn)實的手緊緊鉗著,卡著,拖著,拽著,像上了刑那樣,留在真正的世界。
老媽手里握著一條光溜溜的青魚走到廚房門口:“你要出門?晚飯你不吃啦?你們老板的視察還沒結束?”
“不是這個。我約了別人吃飯。”
“約了誰?”
“以前的初中同學。”
“哦?男的女的?”
“男的。”剛說完我便懊惱自己的輕敵。
果然老媽聽見“老同學”和“男”兩個標簽疊加,語氣熱烈起來,像一叢發(fā)現(xiàn)了目標的蜜蜂:“找你有什么事哦?約會嗎?”
她說得憧憬,我心里卻暗暗冷笑。難不成還是翻然醒悟,一猛子吃起十五歲時的回頭草?這得是被怎樣強烈的雷劈了之后才能有的病入膏肓:“他托我給他老婆幫個忙。”
我完全是享受著老媽眼里那截拗斷的樹枝在空氣里彈出泄氣的“咔”一聲,它折得宛如相聲中抖出的一個包袱,我笑了,老媽不知道自己女兒的運氣早在小學班會上抽中一盒香橡皮的那刻便被徹底耗盡,至少最近幾年,我邂逅的都是“此人已死”,邂逅我的都是“此人已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