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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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在馬蹄梁下把自己的胳膊、腿撿齊,攢起來,坐下養(yǎng)了會兒神,就往溝上爬。我想,我的小拖斗橫豎是攢不起來了,即使攢起來我也無法把它開上馬蹄梁。我看見我那鎬把兒、锨把兒們在溝里四散著,我的心很疼。這就等于把千八百塊錢扔給了花天酒地。我只撿了一根檳子木的锨把兒拄著往梁上走,F(xiàn)在我輕巧得一步能躍上一塊巨石,一步能跨過一棵紅荊,這紅荊每棵都有半人高。我就在石頭上紅荊間跳躍著前進,原來我是這樣輕巧。一個輕巧的身體還要什么棍子,棍子倒成了累贅。我扔掉了我的檳子木,不大一會兒就躍上梁頂。風雨都停了,可是,真的黑夜降臨下來。這使得我突然辨不清方向了,再想走路,只有搭車問人。我看見梁下的公路上有兩盞燈正盤旋而來,聽聲音是一輛大卡車。卡車哼哼叫著,緩慢地向梁上開著,車上想必是裝滿了煤炭。大凡裝滿煤炭的車都是由西向東;由東向西的車,空車居多。我的家在馬蹄梁以東,車顯然是朝我家的方向開。我想回家。
卡車開過來了,輾軋著白天下雨時積下的雨水,水濺得很高。我來不及躲就去喊司機停車,可是這司機像沒聽見一樣繼續(xù)開他的車。我又趕上去喊:“哎,勞駕,借個光吧,我要回家,回茯苓莊。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我和他站個對臉,又和車并排跑,這司機還是目若無人似的。我也顧不得計較什么了,回家心切啊。我緊跑兩步扒住車幫就往上躥,沒費什么勁就躥上了車,車上果然裝的是煤,我趴在了碎煤堆上。夜風從身邊嗖嗖而過,冷風像刀子似的削著我的臉。我在碎煤上顛簸一陣,抬頭看看北斗星的位置,時間已近半夜。這卡車還在不停地開,看來他是決心要開出馬蹄梁的。車又是一陣向下的盤旋,終于停了,停在一個車馬店門外。這店燈火通明,門口掛只笊籬作幌子,幌子以下站著一位五大三粗,梳大菊花頭,很是花紅的女人,這女人沒等司機下車便近了上去,拉住司機的胳膊就拽。原來這是個黃米店,司機遇見了一個小黃米。黃米本是北方的一種糧食作物,因為它黏,所以人們把操這種行業(yè)的女人叫黃米。這司機對黃米一點也不發(fā)怵,一看就知是個老手。這黃米半拉半架地把他往店里架,司機也半依半就地往這黃米身上靠。
車停了,我坐在車上還有個什么用,下來算了,再說,我冷。
這店的三間土坯店堂毗連公路,堂屋后面是個大院子,專容過夜的卡車、馬車。院里還有一排廂房,供司機投宿。這種店我經(jīng)過不少,也深知它們的營業(yè)范圍,可我還從來沒有進去過。
我跟司機進了店,那位花紅女人便給他擺菜、上酒、點煙,和他平起平坐地吃喝起來。我靠墻立定,原來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我身上冷,但不餓,才想起我是少了腸胃的,F(xiàn)在一聞見酒氣和油腥氣,還有點惡心。原來從這天起,我再不思飲食;從這天起再沒有人能看見我;從這天起我再不必說話,因為我說話,人們也聽不見我的聲音。難怪我喊司機停車,司機什么也聽不見。
這黃米陪司機也吃了,也喝了,余下的事,不說大家也明白了。遺憾的是,即便有人知道這種事,說什么你也不會知道這種事在這里怎么做。
黃米陪司機吃完喝完,勾肩搭背地走出店堂,穿過院子來到那排廂房。為了取個暖,我也跟了進來。原來這廂房里只有一盤炕,炕上頭朝外已經(jīng)躺著幾個男人。黃米一進門就拉開了燈,睡著的男人不約而同地露出膀子抬起頭,沖黃米露出難以抑制的笑。其中也有人跟這司機打著招呼,問他為什么這么晚才趕到。司機說給他們晚到的緣由,原來他們都是老相識。
黃米指給司機一個位置說:“睡吧,嗯?明兒見。”話是普通話,帶出東北味兒。說完要走,司機卻把她的脖子一摟說:“別呀,別扔下爺們兒呀。”黃米說:“那兒有人正等著你呢。”她指指一個被窩。誰知這司機也不看那被窩,卻把黃米的脖子箍得更緊了,說:“我可不就熱鍋,我要的就是你這×。”說著就扒黃米的褲子。那黃米只跟他敷衍著親了個嘴還是掙脫了出去。這司機無奈,就去掀黃米指的那個被窩。一掀,露出兩個人,一男一女。這女人的膀子很白,臉卻挺黃。司機撩著被窩端詳一陣,沒有留戀,去找自己的位置。他找到自己的被窩鉆進去,我也溜邊兒找了個空位置。不一會兒,那位白膀子探出身子關(guān)了燈。接著,我就聽見有人從那邊一步一跨地邁過來,鉆進了司機的被窩。不用問,這正是那個白膀子……
一炕的人都靜聽起這邊的事。有人在那邊發(fā)了話,說:“伙計,時候可不算短,老搭檔一樣。”司機在這邊回話說:“今天算他媽受了委屈。下回,誰要再就熱鍋誰是他媽王八蛋,一樣的挨剃頭。”這時白膀子也發(fā)了話:“還嫌雞巴熱鍋,誰嫌你啦,一身煤面子。”她和司機又鼓鼓搗搗一陣,聽見那廂又有人叫她,才又跨過幾個人到那邊去了。
有人打起呼嚕,有人又問司機:“伙計,十三苓呢?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要講‘辦事’,還是十三苓,那是啥滋味兒。”
“辦事”就是性交,這說法不知別處有沒有,反正我們這兒都這么說。那么黃米店不該叫辦事處嗎?不這么叫,想必不是一個概念。
司機一聽有人提十三苓,便說:“我也凈想她。咱也是走遍天下的人啦,沒有比上十三苓的,一辦事,癱在你身上一般。”“聽說,十三苓離此地不遠。”有人說。“不遠,還有人見過她,現(xiàn)時可是個瘋子,就知道撿好吃的物件吃。胖得一晃蕩一晃蕩的,像一座山。先前什么樣兒,那屁股,那腰,還有那兒……”又有人說。
我只想搭車回家,只想來此取暖,做夢也沒想到遇見這種事。我說的不是他們的“辦事”,我是說在這里我竟然聽見了十三苓這三個字。他們不提她的“瘋”,我還以為有人和十三苓重名重姓呢,天下重名重姓的有的是。可他們提到了她的瘋,我像是挨了當頭一棒。
天蒙蒙亮,炕上的人都起來了,白膀子也穿上衣服打著哈欠到堂屋忙前忙后去了。店老板(一個半老不俏的女人)走過來,要司機們“剃頭”。剃頭,就是從煤車上扣他們的煤。他們和黃米“辦事”,老板就扣煤,煤代替現(xiàn)錢。幾個黃米都來了,男伙計也來了,手持鐵锨爬上煤車就往下鏟,這院里已經(jīng)有個煤山了。司機們心痛地喊著說:“行啦,手下留情吧!為雞巴個黃米,非讓我傾家蕩產(chǎn)呀!”煤還是往煤山上飛揚著。
這里的黃米店都賣煤,據(jù)說光賣煤一項就夠全店的開銷。
現(xiàn)在我想說十三苓。
十三苓是我的女友,我們倆很是青梅竹馬過一陣。我在馬家河上小學時,十三苓也上。我剛?cè)ド蠈W時,大模糊嬸背著我,扛著我。后來我大了,大模糊嬸就把我托給了十三苓。十三苓比我大一歲,總是比我高一班。我和她從馬家河小學一直上到縣中。后來,她初中畢業(yè)了,她不上了,她走了。走時,穿戴得很洋氣,照著歌星的模樣化上妝,頭發(fā)在腦后一綁一大把,穿上高跟鞋。告別的地點就在我們家的青草垛旁。那天月色很好,她說,她必得晚上離村,天亮了她怕別人看見她。我問她為什么怕看,她說因為仙人峪里有一個人等著她。我問她,那人是你什么人,朋友?她說,不能這么說,可也是個依靠。她說人要想在社會上混事,就得人托人。我又問她走是什么意思,要到哪兒去,去干什么,她沖我把頭一歪,把捆住的頭發(fā)往腦后一甩,說,目前這尚是個秘密。說,僅是一種人生追求吧。她說,她從小報上看過好幾個歌星的歷史,她們今天還在家里擺攤賣貨呢,明天就進了京,七闖蕩八闖蕩,就闖蕩出來了。我怎么了,有哪兒比她們少一塊兒嗎?我對十三苓說,她們有嗓音,你不行,你在學校唱歌還有人笑你呢,就不用說進北京了。她說,人也不一定都去唱歌,還有別的事呢。比如公關(guān)吧,歌星們就不一定如我。對,我很可能去干公關(guān):披肩發(fā)一留,小胸脯一露……我要戴一手金戒指,沒有真的就先戴假的。你不愿意?到那時候我就給你發(fā)個電報,讓你去看我。我?guī)闳ハ吗^子,咱什么好吃要什么。咱故意要得多多的,故意吃不完剩一桌子,走時故意把錢往桌上一摔,也不用讓他們找零兒了,咱抬屁股就走。出了飯館上哪兒去,我得好好想想,還有你哪。以上就是我的人生計劃。也許這一切都實現(xiàn)不了,咳,頂不濟還有勞務(wù)市場哩,勞務(wù)市場都興到了咱們縣里。你同意嗎?我不看十三苓也不說話,只覺著血凈往頭上撞。心想,一個不知不覺,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她看我不說話,就說,我看出來了,你不同意是不是?你要不同意咱倆就絕交。反正我是決心已定了,有這青草垛作證,我十三苓一不做二不休。我說都要分別了,還有我什么說的,要是青草垛會說話就好了,它聽見過咱倆說過的話,你那么聰明。十三苓說,哎,就為了這個,我是不笨。來,咱倆接個吻吧,都九十年代了。她揚著頭閉著眼,把胸脯一挺,就等我去親她。我覺得她是在模仿一個電影,并不是到了非跟我接吻不可的時刻?晌疫是湊過去用我的嘴對了一下她的嘴。我覺得我的嘴和她的嘴都很麻木,很像兩只鞋底子。她說,完了?我說,就這樣吧。她說,沒有別的要求了?我說,沒了,就是有你也做不到了。她說,你說說我聽聽。我說,你非得走?她說,算了算了,咱就拜拜吧,嗯。這時我才看見地上還有一個繡著小洋人的雙肩背,她提起雙肩背,一扭身跑下了仙人峪。她的背影立時就被一垛青草影住了。我還聽見有輛摩托發(fā)動起來。
十三苓走了,我一頭扎進青草垛,心想,就這么一輩子扎下去算了。
…………
我和十三苓都在青草垛里扎著,青草垛里有我們倆的房子。我先給自己掏了一間,又給她掏了一間,當中隔著一堵墻。我在這邊跟她說話,我說:十三苓你幾歲了?她說:你幾歲了?我說我五歲。她說你五歲我就六歲,我永遠比你大。過了一會兒她說,一早你幾歲?我說剛說過。她說,你想娶個大媳婦還是娶個小媳婦。我說,我想要個大媳婦。她說大幾歲哩?我說大一歲哩。她說,早知道你說的我,都要娶我了還不拆墻。我說誰大誰拆,她說誰是男的誰拆。我說拆個墻還不容易。我把“墻”一捅捅了個大窟窿,十三苓鉆進了我的房子里。她直挺挺地往我旁邊一躺說,娶了,睡呀。我也挨著她直挺挺地躺著說,睡呀。外面月光很亮,可月光照不著我們,只有螢火蟲在我們“屋”里飛。我說,你看還有人給咱們點燈呢。后來,我們真睡覺了。那一夜,茯苓莊誰也沒有找到我們,都說我倆丟了。
…………
我和十三苓又在青草垛里掏了一間大房子,這回沒有隔墻,因為我們早就是一家子了。十三苓坐在房里撿蒿子擰火繩,我就假裝歇晌。十三苓說,一早你幾歲了?我說我七歲了,你呢?十三苓說你七歲我就八歲,你說咱倆怎么長不大呀,我都娶了兩年了。我說我大了,不大怎么能到馬家河上學呀。十三苓說,那你也沒長大,看你,在學校里一站隊你就站第一,最數(shù)你矬。要不你怎么光在家里歇著,看你那樣兒。我不說話了,我怕人說我矬,我怕人用偏低的眼光往下看我,F(xiàn)在我一定撅起了嘴。十三苓見我不高興就說,矬怕個什么,我不嫌;我高,我干重活兒。她放下火繩就在“屋”里遍找起來,后來從“墻上”東揪西揪揪下一把面姑娘說,給你,快吃了吧,吃了面姑娘長個兒。我嚼著面姑娘,很澀,很酸,可我吃。
…………
每年我們都有青草垛,青草垛里每年都有我們的一間房,我們在房里待著,我問十三苓,今年你幾歲了,十三苓說我十三了,你哪?我說你十三我就十二,給你爹商量好了嗎?十三苓說什么?我說上中學的事。十三苓說,不是遞說你了,我爹還能管了我?你要上我就上。我說,這可不是去馬家河,這是去縣城,要走出仙人峪,還要背上被子。十三苓說,那我也得去。我說,這一回你說咱倆長大了唄?十三苓說沒長大。我說,八歲那年你說是大人啦。十三苓說那時候是那時候的事,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的事。
從前我倆在青草垛里說話,凈躺著挨著,現(xiàn)在凈坐著。后來我和十三苓都上了中學,我們再也沒有在青草垛里蓋房子?墒俏覀兌荚敢饴勄嗖莸奈秲,中學放假時,我們就約好時間在草垛跟前偎一會兒。我聞著青草味兒,聞著十三苓的味兒,醉著。我們家緊把著茯苓莊村頭,四周有柳子和荊條樹包圍,僻靜。
有一次我和十三苓倚著草垛說話,她說,我看出來了,你在學校功課拔尖,我老在中下游混搭著走,咱倆距離是越來越遠,有女生喜歡你唄?咱不是一個班,不好發(fā)現(xiàn)。我說有,真有那么一個。十三苓一驚,說:她什么樣兒?找一天指給我看看行唄,叫咱也見識見識。我說行,現(xiàn)在就指給你吧。她聽懂了我的話,倒顯出自自然然地說,真沒有別人啦?我說,咱倆都這些年啦,你讓我對著草垛發(fā)個誓吧。她說,你發(fā)我也發(fā)。我嘟囔著草呀草呀,你就聽見我說句話吧,我要娶非十三苓不娶,我要是變了心,走路就繞著你走。十三苓嘟囔著說的什么,我不知道。
后來十三苓初中畢業(yè)了,她說她準考不上高中,就在城里跟她一個舅舅擺起了衣服攤。我上高中時,常見她在街上那一排排新潮衣服底下鉆來鉆去。她賣新潮衣服,穿新潮衣服,還時不時拿給我一件“新潮”也讓我穿。我說我穿新潮不合適,她就說我守舊。她說現(xiàn)時高中生不光穿新潮衣服,抽煙的喝酒的搞性實驗的什么樣的沒有?咱在外頭上學一上幾年,就得和茯苓莊拉開距離。
十三苓真要和茯苓莊徹底拉開距離了,就來找我告別了。
十三苓一走三年。開始給我寫信,說在京城一個大人物家“幫忙”;不久又來信說,給韓國一家公司推銷商品;不久又來信說,在一個服裝學校學剪裁;不久又說是一個大款的“關(guān)鍵人物”。最后一封信上說又換了工作,工作說得不具體,只說,即使如此,她也決心要混一混,她不信這天下竟沒有她的位置。再后來就沒了信息。那時我高中畢業(yè),考大學分數(shù)不夠,也干起了收購鎬把兒的生意。
一天我正在街門口修理我的小拖斗,大模糊嬸坐在草垛旁看著我。這時從仙人峪走上來一男一女,那男的一身鄉(xiāng)村打扮;女的穿著潦草,不似鄉(xiāng)下,不似城市,一路走得東倒西歪,腿腳不把穩(wěn)一般。這一男一女走到村口停住,男的說,這是茯苓莊不是。大模糊嬸說,是呀,你打聽茯苓莊有什么事。男的說,你們認識這個人不認識。大模糊嬸說,走近點叫俺們看清楚點兒。男人把女人趔趔趄趄地拉到我們跟前說,你們認識這個人不。大模糊嬸仔細看看說,看不出來。我一眼便認了出來:這是十三苓。十三苓的手、臉、露著的半個胸和腿腳都被汗泥覆蓋著,頭發(fā)一綹綹地趕著氈;兩件新潮的軟質(zhì)衣裳被山里的荊棘裂掛得已不成形。她眼光渙散著看看天,看看太陽,看看我和大模糊嬸,就去揪路邊的花。她揪下花,沖我們笑著說,這遍地鮮花莫非就等我來采?看你們那模樣,土猴似的。說完大笑一陣坐在路邊。大模糊嬸這時也認出了眼前的十三苓,倒退幾步向前緊跑幾步,又倒退幾步又向前緊跑幾步。我像是釘在了路邊。
大模糊嬸問來人是誰,來人說,他是個燒花盆的,離這兒不遠。早晨起來聽見有個摩托車停在門口,就開門去看。開了門,摩托不見了,只見地上坐著這個女的。這女人口袋里有一張紙,上面寫著:遇到此人者,請把她送到茯苓莊。
十三苓走了,十三苓又回來了。十三苓不認人,就認好吃的。她不吃當?shù)仫,吃春都火腿腸,吃康師傅,喝健力寶。吃完喝完就守著雞屁股等雞下蛋,F(xiàn)在她胖得真像一座山。十三苓的爹娘光發(fā)愁,誰也不知道她這一走三年的真正經(jīng)歷。
十三苓回到茯苓莊,我們也給她請過先生,住過院,院方說,這病不可能治徹底,也就是個時好時壞的事。壞時,她打爹罵娘,光著身子追豬羊;好時,就一言不發(fā)地等吃食。
我大模糊嬸經(jīng)常遮擋著十三苓給她穿衣服,穿著說著:可憐見,生是把個孩子給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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