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蒼天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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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即1236年8月,闊端親率大軍從陜西南部入大散關,以汪世顯為先鋒,塔海為元帥,聯(lián)結西夏、女真、吐蕃、回回等族的殘部,號稱五十萬大軍大舉攻蜀。駐四川的四支十大御前諸軍的最后一支,駐興元(今漢中)的興元戎司戰(zhàn)敗潰散,都統(tǒng)李顯忠(與抗金的李顯忠同名不同人)等戰(zhàn)死,蒙軍意欲沿古棧道從興元南下。此時南宋在四川的最后一支野戰(zhàn)部隊,利戎司曹友聞部還在仙人關一線防御甘南川西一帶。
趙彥吶急調在仙人關(今甘肅徽縣)的曹友聞前往大安(今陜西寧強)防御,曹友聞認為大安地區(qū)利于騎兵沖殺,不利宋軍,不如仍守仙人關,威脅蒙軍側后,使蒙軍不敢深入。于是派人馳書趙彥吶道:“沔陽蜀之險要,吾重兵在此,敵有后顧之憂,必不能逾越沔陽而入蜀,又有曹友萬和王宣首尾呼應,可保證大捷。大安地勢平曠,無險可守,正好發(fā)揮敵人騎兵之所長,況眾寡不敵,豈可在平地控御。”但趙彥吶仍然一日七道命令要求曹友聞守大安,于是曹友聞只好率兵轉移。
曹友聞知道大安無險可守,他對其弟曹友萬道:“國家安危,在此一舉;眾寡不敵,豈容浪戰(zhàn)!唯當乘高據險,出奇匿伏以待之。”于是派其弟曹友萬、曹友淳率宋軍萬人先入雞冠隘,因為雞冠隘無水無糧,于是約定讓曹友萬堅守五天,詐敗引蒙軍來攻,而后以兩聲鼓為信號,曹友聞軍從蒙軍背后殺來,兩面夾擊蒙軍。
9月21日,曹友聞率精兵七千余人潛入敵后設伏。22日蒙軍攻抵雞冠隘,曹友萬率軍出陣迎敵,大戰(zhàn)數合,身披數創(chuàng),擊敗蒙軍。但當天晚上被蒙軍包圍于雞冠隘內。27日,曹友聞遣選鋒軍統(tǒng)制楊大全、游奕軍統(tǒng)制馮大用引本部出東菜園,擊敵后隊;遣敢勇軍總管夏用、知西和州神勁軍總管趙興帥所部出水嶺,擊敵中隊;遣知天水軍安邊軍總管呂嗣德、陳庚率所部出龍泉頭,擊敵前隊。曹友聞親率三千人從后撲向蒙軍,不幸路上遭遇暴雨,人馬困乏,諸將請曰:“雨不止,淖濘深沒足,宜俟少霽。”友聞斥曰:“敵知我伏兵在此,緩必失機。”遂擁兵齊進。當天夜里,曹友聞軍到達蒙軍背后殺入蒙軍營地,曹友萬軍出關接應,兩軍會合,殊死血戰(zhàn)。殺到28日天亮破蒙軍數十營,雙方傷亡慘重,血流二十余里。蒙軍統(tǒng)帥闊端差點棄營而走,但剛好汪世顯在大安擊敗從貴州地區(qū)遠道趕來增援的思州、播州宋軍,而后率軍趕到,將宋軍重重圍困,于是蒙古軍分成多隊輪流作戰(zhàn)。
在宋御前諸軍統(tǒng)制曹友聞面前的,是如潮水般涌來的蒙古鐵騎;在他的周圍,卻只剩下幾十名戰(zhàn)士,他們絕大多數是來自蜀中各地的義勇,沒有戰(zhàn)馬,沒有戰(zhàn)甲,身著各色的布袍或者錦袍,一夜冒雨惡戰(zhàn)使得所有人都精疲力竭,雨水和血水把他們身上的布衣浸漬成累贅。他們所期待的援軍,始終沒有到來,而蒙古人卻終于堅持到了援軍的到來,命運的天平終于開始向蒙古人傾斜了。
曹友聞知道他為國盡忠的時刻到了,仰天長嘆道:“這大概是老天要亡我吧!我視死如歸就是了。”說罷縱馬率先沖向敵陣。這是求死的決戰(zhàn),幾十名精疲力竭的宋軍迎向十萬余馳援而來的蒙古鐵騎。但蒙古人的鐵騎戰(zhàn)陣居然被這群衣衫襤褸的戰(zhàn)士沖破了,他們毫無懼色地沖擊著萬余蒙古軍的前鋒,奮力向蒙古大營的中心殺去。
站在蒙古大營土臺上指揮戰(zhàn)斗的蒙古王子闊出,顯然沒有預料到宋軍的戰(zhàn)斗意志會是如此堅強,看到宋軍的前鋒竟然不可抑制地向土臺迫近,闊出下令放箭。正在與宋軍纏斗的這部分蒙古軍是新近投降的金國軍隊,自然,闊出王子不會有任何憐惜之意。
蒙古軍射來雨點般的箭矢,死神扇起巨大的翅膀,掠過戰(zhàn)場上的一切。幾支流矢襲來,曹友聞連人帶馬躲閃不及,齊齊中箭,戰(zhàn)馬長嘶,將曹友聞掀于馬下。曹友聞雖身上中了數箭,仍迅速起身,看著他那匹戰(zhàn)馬還在喘著粗氣不斷掙扎,這匹戰(zhàn)馬是他的老對手、老朋友,前大金國川陜軍統(tǒng)帥、今天的蒙古南侵軍副統(tǒng)帥汪世顯相贈的,曾伴他踏遍蜀北戰(zhàn)場。曹友聞一咬牙,拔劍將戰(zhàn)馬刺死。然后又仗劍向蒙古軍撲去,曹友聞手刃數十蒙古軍后,終因孤立無援,體力耗盡而戰(zhàn)死于關隘之下,曹友萬率宋軍殘部五百人退入雞冠隘。由于城中無糧,外無援兵,曹友萬等不得不在29日突圍,轉戰(zhàn)到龍門洞附近時全軍戰(zhàn)死。
曹友聞死后,南宋朝廷特追封為龍圖閣學士、大中大夫,賜廟“褒忠”,謚曰“節(jié)”。元朝人劉麟瑞有詩贊道:
雁塔名香本一儒,執(zhí)殳幾度為前驅。元戎卻敵世間有,教授提兵天下無。花石峽鏖忠奮勇,水牛嶺度死生殊。英風壯節(jié)誰堪匹?千載人稱大丈夫。
曹友聞部全軍覆沒后,趙彥吶退保劍門,四川邊防的殘軍跟著也紛紛潰逃,于是趙彥吶又退至江油。在這股撤退風氣的影響下,四川內地的許多官員兵將也跟著潰逃,許多地方已經找不到政府官員了。
趙彥吶又派劉太尉(太尉是他的名)守利州,派王連守劍門關,防備蒙軍從漢中南下。于是闊端決定乘虛南下,針對宋軍的防御,派宗王末哥率兵從陰平繞過劍閣直趨成都。這完全就是當年三國時姜維守劍閣敵鐘會大軍,而鄧艾率軍從陰平小路直趨成都的再版。
末哥早在幾個月前,已經率兵進入吐蕃境內,逼降了接近宋境的十八個羌族。吐蕃就是今天的青藏,從黃帝時期起就是羌人的勢力范圍,后來西漢東漢時期,羌人時叛時降,前后有幾十萬漢軍死在與羌人的作戰(zhàn)上;到了三國時期,韓遂馬騰等都跟羌人有極大的聯(lián)系,馬超就是因為得到羌人的支持才能有那么大的聲勢。后來羌人開始統(tǒng)一,上百個部落的聯(lián)合就是唐宋時的吐蕃,而吐蕃也促進了羌人的聯(lián)合,羌人要不就融入藏族,要不就融入漢族,當然也有南遷成為川邊其他民族的。但是在唐宋時期,邊境地區(qū)的羌人,仍然是以許多部族的形式存在,統(tǒng)稱吐蕃諸部。在漢族的周圍,與漢族血緣關系最近的也就是吐蕃,也就是今天的藏人。語言上同屬漢藏語系,人種上同屬東亞支,但是發(fā)展歷程的不同,造成今天民族之間的巨大差異。
于是末哥率軍往西繞過劍閣,進攻文州,文州知州劉銳率軍民死守,蒙古軍沒能攻下,當年鄧艾越過的摩天嶺陰平古道就在文州之南,劉銳堅守文州,使蒙軍無法順利從陰平古道南下。為了早日到達成都,末哥棄文州,率軍西行,越過岷山,深入藏區(qū)草地,再殺回川中,到達綿竹、漢州(今四川廣漢)。
與此同時,10月1日,闊端親率大軍攻劍閣,土波思族(即藏族)將趙阿哥潘率先登城,破朝天關,于嘉陵江上奪宋船數百;接著,10月7日蒙軍攻破利州,生擒劉太尉。當天,蒙軍千戶郝和尚拔都率十二精兵夜襲劍門關,破王連部宋軍,攻占了劍門關。如此,劍閣天險在七天之內全部失陷,闊端分兵推進,親率主力向成都逼近;10月18日,蒙古前鋒三百騎自成都北門駟馬橋突入成都。
成都升平已久,而之前駐軍又被趙彥吶調走,四川制置副使兼成都知府丁黼與趙彥吶不睦,這時趙彥吶一直撤退到夔門(今重慶奉節(jié)),已經進入三峽地區(qū)了,而棄成都于不顧。丁黼手里只有四百牌手和三百衙役,到10月17日也就是蒙古軍進入成都的前一天才知道蒙軍攻破劍閣,而成都的居民還根本不知道前方已經大敗失守,于是當蒙軍前鋒軍進城時還在道路兩邊圍觀,等到發(fā)現是蒙古軍時,成都軍民奮起抵抗,以桌椅等物構筑街壘阻擋蒙軍騎兵,以木棍菜刀當武器,與蒙軍巷戰(zhàn),城中一片混亂。丁黼拒絕幕僚的逃跑建議,先后三次出城與蒙軍交戰(zhàn)。在蒙古軍隊,攻城略地,百姓涂炭,國家處于生死存亡的緊急時刻,丁黼以一介文臣親自督師抗敵,他以愛國主義來號召和鼓勵成都軍民共赴國難,但兵力過少而失敗。19日,闊端大軍到達成都城外,蒙古鐵騎呼嘯而來,勢不可擋,而成都老百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挺起瘦弱的胸膛,打響了驚天地泣鬼神的成都保衛(wèi)戰(zhàn)。雖然這場以卵擊石的戰(zhàn)斗注定要失敗,但面對殘破的家園,成都軍民選擇了慷慨赴死——寧可站著死,決不跪著生!
丁黼試圖做最后一搏,帶了僅剩的宋兵出城襲寨,但蒙軍勢大,在與蒙軍的巷戰(zhàn)中,不幸被蒙軍射死在成都城西南。
丁黼雖一介文人,但遭遇強敵卻不惜以自己文弱之軀和區(qū)區(qū)七百將士,阻擋蒙古的千軍萬馬,其民族氣節(jié)絲毫不遜色于一門忠烈的楊家將和精忠報國的岳家軍。朝廷嘉其忠心,賜丁黼光祿大夫、顯謨閣學士,后又加封銀青光祿大夫,賜謚號“恭慰”,并下令在石埭建立“褒忠祠”。
丁黼是宋蒙戰(zhàn)爭中戰(zhàn)死的第一個制置使級的高級官員,他死后,部下王翊繼續(xù)組織居民抗蒙,直到10月26日,王翊投井自殺,成都城陷落。
成都被攻陷之后,整個四川盆地裸露在蒙古的鐵蹄之下。闊端分兵四處殘破四川,川西、川北、川南、川東都未能幸免,只有三峽地區(qū)的夔州,以及其他部分地區(qū)如瀘州、合州等免于兵禍。四川六十州,有五十四州被殘破,全四川的軍民死了十分之七八,川東一直到重慶、萬州(今萬縣)、開州(今開縣)等地百姓都被屠戮。
在蒙古統(tǒng)治者發(fā)動對宋戰(zhàn)爭的時代,仍保留著落后野蠻的掠奪方式,他們一路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無所不為。所過之處皆是尸橫遍野,血流成河,赤地千里,十室九空,雞犬不寧。一時間巴蜀之地、天府之國慘遭蹂躪,直殺得蒼天垂淚,大地含悲,江河嗚咽。
單單成都一城,足以說明問題。后來宋軍收復成都,在城中收埋尸骨一百四十萬具。大片的良田成了野草叢生之地。四川本來是南宋的一個重要財源和糧倉基地,但在兵火破壞之下,加上四川制置司、制總司、漕運司等各衙門各地方的倉庫庫存被毀,從此之后反而要下游運糧接濟,否則就財竭兵饑。單靠江南的收入,南宋要維持生存可以,要累積物資去抵御蒙古就很難了。隨著四川被殘破,從此,宋朝也就喪失了戰(zhàn)略上進攻的一切可能。
此時,傳來消息,中路蒙軍主帥闊端的弟弟闊出病死。所以闊端認為反正目的已經達到,沒有中路軍的配合,蒙軍也不可能攻破夔州,便引兵退回北方。撤退之時,又再次圍攻文州,曾阻擋末哥軍從摩天嶺南下的文州,這次糧盡援絕,最終城破被屠。
闊端留下兩支部隊,一支駐扎在興元(今漢中),準備把興元發(fā)展成南下的基地。一支駐扎在沔州,扼住交通,并且隨時準備南侵。闊端認為,蒙古的實力還不夠占領四川,只能時不時地進攻四川,不給四川以喘息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不停地殘破四川,不停地在四川消耗南宋的援兵,最終讓南宋虛弱下去。
四川戰(zhàn)區(qū)憑借苦心經營山城防御體系,充分發(fā)揮了宋軍野戰(zhàn)不足、守城尚可的優(yōu)勢,堅守城池,使蒙古軍在很長時間內都未能在四川打開局面。在兩淮戰(zhàn)場,淮東一帶河網發(fā)達、水系眾多,不利于蒙古騎兵馳騁作戰(zhàn);淮西據有淮水天險,又是距京師臨安最近的防線,南宋在此屯有重兵,與淮東互相呼應。因此,與四川戰(zhàn)區(qū)一樣,蒙古軍急切之間難以在江淮戰(zhàn)區(qū)有大的進展。相比于四川、兩淮,荊襄戰(zhàn)區(qū)的防守則相對弱了許多,可以說是南宋“三邊”防御體系中的軟肋,而襄陽則是整條荊襄防線上的蛇頭,為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