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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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清灣逃出來之后,他在幾十里地之外的小營隱匿了半月之久。一個好心的獵人收留了昏倒在路途中的張武通,那個時候,削瘦而憔悴的張武備奄奄一息,像是一個走投無路的流浪漢。獵人姜運昌對女兒說:“起初,我還以為他是我打中的一頭野豬,我一直在追逐那頭頑強的野豬,我打中了它三槍。我?guī)缀踝妨怂鼉商靸梢,一直追到了那片楊樹林,天已?jīng)擦黑了,我累得頭暈眼花,所以一看到倒在地上的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我就認定他是那頭野豬。我?guī)缀跏抢鄣乖谒纳砩,氣憤地說,我總算把你逮住了。”
被獵人姜運昌逮住的張武備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里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后他說的第一句卻是:“我爹死了。”那是他告別父親的宣言。
傳說中獵人姜運昌是個百發(fā)百中的獵人。他從來沒有失過手。就算是把張武備誤認為是那頭筋疲力盡的野豬,姜運昌也沒有輕言放棄。他背著張武備繼續(xù)踏上追逐受傷野豬的征途,直到在山林深處追上了絕望的野豬。張武備很快就從姜運昌的槍法和飄散的硝煙中嗅到了自己的未來,他把東清灣突然拔地而起的監(jiān)獄看作是一頭野豬,而他自己則成了那個百發(fā)百中的獵人。他說,野豬再強大,也逃不過好獵人的子彈。他懇請獵人傳授他打槍的本領。獵人問他學習打槍的目的。張武備指著窗外掛著的那頭野豬,目光中裝滿了堅韌和自信:“我要打比這個大十倍,大百倍的野豬。”獵人姜運昌因為追逐那頭野耗費了自己所有的精力,回來之后他便大病不起,他臉色蠟黃,在院子里走幾圈就大汗淋漓,他嘆口氣道:“追逐那個大家伙已經(jīng)讓我感到力不從心了,我能看到時間無情地把蒼老推到了我的面前。打獵變得越來越艱難,日本人的影子無處不在,很奇怪,連動物都感到了內(nèi)心的害怕,它們跑得比人都快。要找到一頭像樣的獵物太難了。”
張武備說:“不是獵物太難尋了,而是有更大的獵物出現(xiàn)了。”張武備的回答讓姜運昌非常意外,也非常震驚,那一刻他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畢生的絕技都傳給這個遠來的年輕人,他拍拍張武備的肩說:“更大的獵物是老天爺給你的獎賞。就看你有沒有能力能夠打掉它。”他覺得張武備是上天送給他的一個禮物,一個能夠承繼他的槍法,他的夢想的禮物。更重要的一點,他對女兒姜小紅說,他在小伙子的內(nèi)心看到了仇恨。那是最重要的。那是能夠成為一個好獵手的最佳的條件。
學習槍法的過程并不是十分順利。姜運昌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像入冬的花草一樣在快速地枯萎。而羞澀并沒有遠離張武備,他不能也無法對跑動中的兔子扣動槍機,他對槍響之后的情景產(chǎn)生了無盡的聯(lián)想,他害怕血腥的場面出現(xiàn)在他面前。姜運昌看著急迫卻又羞澀的年輕人,憂慮使咳嗽的夜晚變得急促不安。
傳說中姜運昌成了一頭野豬。當然,他是身披著野豬皮在一個清晨闖進了他自己家的院子的,一個成熟的獵人是完全可以分辨得出一個真獵物和一個假獵物的,但是,年輕而心浮氣躁的張武備,那時,還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獵人。他被姜運昌制造的假象迷惑住了。所以,當他看到野豬奔向正在院子里打水的姜運昌的女兒小紅時,他匆匆地摘下獵槍,匆匆地打出了他生命中重要的一槍。
是的,獵人姜運昌快要死了,但是滿意甚至有些狡黠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臨死前他對張武備說:“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當死亡來臨時,人們并不知道為何而死,F(xiàn)在我知道了,因為有更好的獵人要去打更大的獵物了。”
張武備仍然心有余悸地問:“我算是一個好獵人了嗎?”
獵人姜運昌說:“沒錯,你的子彈穿透了我的身體,我知道那些獵物被我打中的感覺了,你看看我再也看不到夜晚來臨了。”
傳說中姜運昌把自己唯一的親人小紅托付給了張武備。因此,在若干年關于龍隊長的傳說中,小紅的英姿總是陪伴在他的左右,那些英勇無畏的故事,那些令人傳頌的伏擊,都會因為一個女人的形象而不那么血腥不那么冷酷。但是,僅此而已,就在人們都以為,那個天天跟隨著他的女人小紅就是他游擊生涯中的伴侶時,事實是,小紅只是他的親密的戰(zhàn)友。他們的友誼比清晨的露珠還清純。羞澀,仍然左右著龍隊長的意志。他無法忘記姜運昌是為誰而死,他不能正面去端詳小紅,在戰(zhàn)場上他們可以像戰(zhàn)友一樣并肩作戰(zhàn),但是一旦戰(zhàn)火停息,一旦小紅的目光退卻了殺敵的剛毅,煥發(fā)了女人的溫柔,張武備,便悄悄地退縮了。
令東清灣病怏怏的軀體感到一絲燥熱的是來自于張武備對一隊軍人的襲擊。押解犯人的車隊在通往東清灣的路途中遭到了意想不到的襲擊。一次小小的襲擊所造成的傷亡并不可觀,只所以引起日軍和當?shù)伛v軍的注意,是因為襲擊引發(fā)了騷亂,而在騷亂中丟失了一名重要的犯人。
生活在傳說中造就了張武備不同性格的側面。在人們不厭其煩的傳頌中,張武備英勇無畏,驍勇善戰(zhàn),他的形象仿佛一夜之間就聳立在人們的想象中,人們暫時忘掉了那個仍然在石屋之中躲避的老人張洪儒,暫時忘掉了土地被掠奪的傷痛,暫時忘掉了已經(jīng)消失了的張家祠堂。啊不,他們沒有忘記祠堂帶給他們的沉痛的記憶。此時,在東清灣人默默的眼神中,他們在交流著一個令人歡欣鼓舞的信息,他們的眼神交叉重疊在一起,把一個叫張武備的年輕人似真似幻的身影放大了許多倍。他們在持久的壓抑和苦悶之后,重新看到了希望,一個能夠帶領他們走出困境的人,一個可以代替張洪儒的救星一樣的人。
羞澀,是留給一個內(nèi)心更加廣闊的年輕人的。那是他自己獨享的天地,與東清灣人的期盼,與可能發(fā)生的一系列的事情無關。
離東清灣越近,張武備的心情愈發(fā)復雜,他的手臂有些沉重,大地仿佛有一股強烈的吸引力拽著他向下,向下,身下輕快的雪青馬也發(fā)出令人不安的嘶叫。騎馬走在身旁的小紅不斷地提醒他,不要向下看,要向前看。“你的樣子很令人擔心,”姜小紅說,“你會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你像是去奔喪,而不是去完成一件重大的使命。”秋風之中,那個被我們的故事,被東清灣的歷史遺忘的年輕女人,神情嚴峻,飄逸的長發(fā)早已經(jīng)在三天之前被她埋進了大山深處,父親的墳邊,和長發(fā)一起埋葬的除了青春,還有眼淚和對過去的緬懷。從那一刻起,一個名字叫姜小紅的人物將就此隱去她的性別,隱去她的姓名,隱去她的心靈,隱去她內(nèi)心的掙扎,隱去她的一切,做為一個忠誠的影子守候在羞澀的男人張武備身邊。張武備看到了那個影子的存在,那個影子沒有丁點的陰柔,充滿了剛毅與自信,他的心迅速地抓住了影子的一角,安慰才悄悄地彌漫到身體的各個部位。他長舒了一口氣,感激地看了看那個影子。
他們在距離東清灣日軍監(jiān)獄十里的路途中遭遇了那個并不算長的車隊。車隊行進的速度緩慢,像是一條蜿蜒的蚯蚓。他們策馬攀上了西邊的山坡,在綠樹的掩護下靜靜地讓蚯蚓爬滿了他們的目光。然后,他們互相望了一眼,那樣的對望在以后的日子里會無數(shù)次地重復,而每一次對望都會引出一個令人振奮的傳說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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