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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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周的阿媽說，孩子放學做了會兒作業(yè)就見不到人影了，晚飯都沒吃，不知上哪兒去了。
孩子的父親躺在床上靜養(yǎng)，傷口愈合得不錯，恢復了正常進食，只是近來天氣轉寒，咳嗽不止，牽動著刀口隱隱作痛。“盡早下床，積極走動，要防止術后腸子粘連。”仁周關照道。
月影西斜，晚上七點半了，桑周還沒回來。欣然瞅準機會，先在桑周阿媽面前告了一狀，她用豐富的肢體動作陳述當事人調皮搗蛋的種種：不講衛(wèi)生，鼻涕亂甩；上課是蟲，打球是龍；作業(yè)要么不寫，寫了也是天文怪談……一長串糗事一氣呵成，肺活量在瞬間激增。
不知是她語速太快，仁周來不及同聲翻譯，還是他覺得“男孩都是如此”，謝老師未免小題大做，總之，仁周只管瞇眼旁觀，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阿媽呢，不改 笑呵呵的樣子，殷勤地為他們添茶加奶渣。那羞澀的笑容是藏族婦女的統一式樣，根本分不清是表達友好，還是為兒子的“劣行”致歉。不過憑欣然的直覺，她的唾 沫到底是浪費了，無奈之下只得朝仁周撇了下嘴，瞪了下眼。
桑周的妹妹是三年級學生，人小鬼大，勤奮機靈，為解冷場的尷尬，她牽著老師的手參觀起藏家來，仁周貼身跟上，緊隨其后。
需要翻譯的時候他不給力，現在倒屁顛屁顛地跟著。欣然很不屑地沖他說:“討厭鬼，跟屁蟲！”
這是一座典型的藏族建筑，因為外觀很像碉堡，故又稱為碉房。一層是堂屋，兼廚房和貯藏室，二層供居住使用。門楣上印燙金符咒，左右的門上繪著由日月組成 的“雍仲”符號（）。二樓過道的墻壁上繪滿各類艷麗的圖案，牡丹、仙鶴以及吉祥八寶圖——金魚、寶瓶、寶傘、蓮花、白海螺、勝利幢、吉祥結、法輪。艷麗張 揚的圖案讓欣然看得著了迷，她不由贊嘆起它的圣潔和精致來，這些在仁周家里是沒有的。除了飲食習慣，松潘縣城的藏族不論在文字、語言還是住房上，都漢化得 厲害。
那邊廂房傳來低誦佛經的聲音，只見房里有位一身盛裝的老婦人，神情莊嚴地盤腿坐在蒲團上，紫醬紅色的上半截藏袍褪下扎在 腰 間，瑪瑙珊瑚頭飾在油燈燈光的暈染下，散發(fā)著幽暗的光芒，仿佛在低訴滄海桑田的變遷。她一手轉著經筒，一手持念佛珠，口中默念經文。壁龕里供奉著佛祖的銅 像，墻上和櫥柜子上也貼滿了許多活佛的彩色相片，另掛有一副唐卡（即用彩緞裝裱而成的卷軸畫），畫上的綠度母、白度母用筆細膩，著色濃艷，栩栩如生。從房 頂垂下來的五彩吉祥布條寫滿六字真言，神秘莊嚴。欣然充滿了好奇，邁腳欲細窺究竟，耳邊旋即掠過妹妹一聲驚呼，有人更是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她的后衣領，活生 生將她拽出。
她轉頭一看，是仁周。欣然像個作弊被捉的學生一樣，不情愿地跟著他來到角落，他壓低聲音說道：“我就知道你要闖禍。女娃娃家的不能隨便進別人家的經房，就算是自家，也只有輩分最高的女性才能入內！”
欣然看見妹妹拍著心口癱軟地坐在地上，想來他所言非虛。摸了下被勒疼的脖子，她不甘地問道：“那萬一……我要是不小心進去了呢？會不會把我……”又做了一個刀架脖子的手勢。
“你，你，你當我們是會私下裁決你的野蠻食人族哈？你真要闖了進去，人家可要大費周章地請喇嘛來念經驅邪，因為不清楚外族人會不會帶來災難。當然，如果事前用桑煙熏染一下你的身體，并得到主人家的同意，你還是可以入內的！”
望著執(zhí)著禮佛的阿婆，欣然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心想：幸好沒被我驚擾。
三人躡手躡腳下樓時，正好碰見桑周進門咋咋呼呼向他阿媽討水喝。欣然一看表，好個頑劣小子，晚上八點半才曉得回家，于是悄悄來到他背后喝道：“你出去唱了哪出戲哈，搞得這么晚才回撒？”
桑周定是被“天降神兵”嚇著了，他一個踉蹌，瓢里的水灑了出去，懷里的東西也掉在了地上，那是一張被揉捏成團的作業(yè)紙。
欣然步步緊逼，想揪住淘氣鬼的耳朵質問原由：為什么不抓緊時間做功課，就知道上課臭貧，放學游走玩耍？
“別，老師，腳撒！”桑周咧開嘴，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音節(jié)疾而促。
但還是太晚了，欣然的右腳結結實實地落下，正踩在散開的作業(yè)紙上。
事態(tài)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轉變。孩子涕淚橫流，窩在地上雙臂不斷撥弄，嘴里冒出一大串藏語，欣然只聽懂其中幾個字，咕嘰咕嘰——求求你們。
阿媽、妹妹，連同仁周幾乎同時跪地拾起作業(yè)紙，只剩欣然原地杵著，不明就里。
稍后，仁周過來向欣然耳語道：“你誤會孩子了，他沒去胡鬧，他是上山為阿爸挖貝母去了哈。七八月份才是貝母的豐收大季，現在去找，肯定是越來越少越來越難找撒！”
欣然忙扶起蹲坐地上滿臉淚痕的桑周：“你咋不跟阿媽說一聲撒？讓人擔心你！”
孩子委屈得不行，嘰里呱啦用藏語又哭訴一番。仁周苦笑道：“阿媽要是知道了，一定不讓去的。山腳下的貝母早給挖了個精光，只有爬到更高更險的地方才能挖到。”
調皮卻孝順的孩子，用滿是泥漿的手抹著淚，欣然遞給他一張紙巾低聲說：“老師真不知你去采藥哈，錯怪你了，明天中午來宿舍，我教你組詞造句吧！”
回校的路上，欣然沉默不語。高原的孩子性格堅忍，不愛訴苦，但也不好學習。有啥法子能讓他們迅速提高成績呢？
“撲通”一聲，欣然一腳踩空，摔進了一個一米半深的大坑，這是泥石流塌方后自然形成的大坑。仁周在坑口處高喊了幾聲，沒個回應，急了，借著手電筒的光跟跳下去。結果發(fā)現，欣然呆坐在泥地上，怔怔地望著綴滿星辰的夜空。
“嚇死人了，也不出個聲。”仁周擦著滿手的臟泥埋怨，“沒事就好。發(fā)啥傻勁兒？”
欣然不答，一副泄氣樣。
他洞悉她的心思，指著天空說道：“藏區(qū)的孩子就像這星星，閃爍著質樸的光芒。那類可笑的句子我小時候也造過，字字沒作假，句句是實情。孩子思想單純，眼 光有局限性，所以，更需要你帶著他們去看外面的世界。你以為你和神一樣？你說有光天就亮，你說誰學習好，誰的成績就往上飆升哈？”
欣然咧開嘴笑了，眉眼彎彎地說：“你煩不煩哈！”
“支教一年，即便提高成績的愿望落了空，可能擺正孩子的學習觀，也是一種收獲。對不？”
當兩人目光再次交錯時，欣然感覺有道星光透過自己的眼睛進入心底，溫暖踏實讓人信心倍生。
是啊，為什么要用衡量都市孩子們的準則來衡量他們的言行？兩者的起點本來就不一樣。能教會孩子們樹立正確的人生觀，胸懷一顆不斷進取的心，這何嘗不是進步的一大體現？
“西藏有句諺語：由康藏到中藏，需要經過無數大山，無論是上山，還是下山，都是在接近拉薩的路上。世間萬物皆是如此，無論是好的經驗，還是壞的經歷，都 是在通往證悟的路上……”他的一番話，猶如漆黑夜空下的北斗星，她不由想起幾米那句詩：“我總在最深的絕望里，遇見最美麗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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