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走不出百里沙山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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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玉珍死去的靈魂漸漸復活了。
那天,陌生人留在沙山上的最后一個腳印被黃沙覆蓋之后,殷玉珍跪在地窩棚后邊的沙丘上,號啕大哭,肝腸寸斷。
淚如珍珠,滾到了沙丘之上,成了沙山的第一滴淚,也是最后一滴水。
殷玉珍抬起頭來,往那行腳印消失的盡頭眺望,那地方該是自己的故鄉(xiāng)吧。
可是,故鄉(xiāng)隱沒在千重萬重的沙丘后邊。沙漠茫茫無際,望不到盡頭,看不到村落,看不到炊煙裊裊。
嚎吧!雙手撲到沙丘上,嚎個夠,嚎個頭痛欲裂,嚎個精疲力竭。嚎過之后,殷玉珍就想著如何去死,根本沒有想過以后的幾十年間,自己將守望著這片沙山,度過余生。
“起風啦,玉珍。坐在沙丘上久了,太涼,會得病的。”一個怯懦的聲音從后邊傳來。
“滾!”殷玉珍知道說話的男人坑了自己一生,已經(jīng)有3個月了,她懶得與他說一句話。
果然起風了,身邊的沙子像海里的波濤一樣流動。狂風尖嘯,緊一聲,慢一聲,掠過百里沙山。沙塵彌漫,如黃龍騰空,翻江倒海;似潮起潮落,鋪天蓋地,一會兒便將自己淹沒。
那年的風沙特別大,刮的時間也長,一刮就是兩個月。三米之內(nèi),看不清方向,人不敢出門,怕被沙暴卷走了。然而躺在地窩棚,聽沙鳴,也心驚膽戰(zhàn)。那沙暴之聲,時而驚雷滾滾,時而群狼長嘯,時而塤聲蒼涼,時而又呼哨急促。
殷玉珍失望了,自己注定走不出這百里的沙山;縱使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這個叫背井塘的地方。她真想找一個褲帶將自己勒死,有好幾天,她都不吃飯,想餓死在這地窖里邊。
可是一個想死的人,在這片沙山卻找不到一種尋死的方式——地窩棚里居然找不到一根上吊的繩子。殷玉珍解下褲帶,卻連棵上吊的樹也找不見。太陽一紅,沙子曬得如炒栗子一樣,滾燙滾燙。陽光反射,眼睛一望,淚水便出來了。她盤算好幾回,也死過好幾回,可是一想家里還有媽媽和弟弟,自己一死了之倒是解脫了,可是留給媽媽和弟弟妹妹的,卻是無盡的痛楚。
想死死不了,想走又走不出去,這地獄般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
不知不覺之中,毛烏素的夏天來了,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沙山寂寥,連一只鳥兒都看不見。有一天,天空中突然出現(xiàn)一只百靈,展開翅膀在空中歡唱。它的嚶嚶之鳴,唱來了自己的親人。
那個晌午,百靈鳥唱來了父親的光臨。將女兒嫁到了沙山之中的背井塘,殷鳳金駕車回去后,心里一直放不下。那天別離之時,四妮子朝著自己的背影,大聲喊的“我恨你,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的話,隨著熱風吹來,猶如火紅的烙印,烙在殷鳳金的背上,讓他背負了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回到東坑鄉(xiāng)村里,殷鳳金像變了一個人,話少了,整夜睡不著,盤腿坐在炕上,直到晨曦冉冉,照到窗欞上。他翹首遠望,朝背井塘方向,喊著女兒的名字。
老婆睥了他一眼,說:“都是你造的孽,和和順順的日子不讓過,硬將四妮子往沙坑、火坑里推啊?”
“娃他娘,你咋哪壺不開提哪壺!過幾天天氣暖和了,我上沙梁子瞧瞧。”
“早該去看俺閨女了,把她接回家來吧。”
那天晴好,萬里無云,毛烏素沙山里一絲風也沒有,天地靜得連落針的聲音都聽得到。
“馭!”一輛膠皮輪車在地窩棚前停住了。
“有人來了。”白萬祥說了一句。
“是我達來了。”殷玉珍白了丈夫一眼。
白萬祥一躍跑出門去。殷玉珍卻蜷曲在地窩棚里,懶得見父親。
殷鳳金跳下車來,扛下了一袋玉米面。
“玉珍呢?”殷鳳金問女婿白萬祥。
“達,玉珍在屋里。”
“玉珍啊,出來讓達瞧瞧。”殷鳳金在外邊喊道。
殷玉珍經(jīng)不住父親千呼萬喚,終于鉆出地窩子。與父親四目相對時,她發(fā)現(xiàn)父親的表情頓時凝固了。
原來,女兒已被風沙吹得一臉粗糙,黑不溜瞅,頭發(fā)亂成了荊棘,眼神呆滯、絕望。她漠然地睥了自己一眼,似乎在說:“我心死了!”殷鳳金一口氣堵在胸口,神情頓時扭曲了。
第二天早晨,殷玉珍坐上父親的膠輪架子車,回了娘家。父親那口氣憋住了,回到家里就喊胸口痛,飯也吃不下去。
原本活潑天真的殷玉珍變了一個人,沉默寡言。母親問一句她答一句;至于對父親,一句話也懶得與他說。父親也知道四閨女倔脾氣,知道這無言之中,埋藏著對自己的憤懣之情。
殷玉珍在家住了幾天,還是決定回沙山里邊。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她知道這家她再也回不來了。起身的時候,姐姐往膠輪大車上默默裝了許多麥粉、豆豆,恨不得將家里能吃的東西,全都裝在妹妹回去的馬車上。
那天早晨,殷玉珍沒有向躺在炕上的父親告別,大步流星跨出小院的柴門。驀然回首,只見父親倚在窗前,正看著自己。那一刻,殷玉珍的心顫抖了,因為從父親的眼神里,她讀到了后悔、愧疚和深深的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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