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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jié) 十二連城和四代黃河艄公下篇

  馬五十八說他家祖上是從山西保德縣來的,來準(zhǔn)格爾旗有200多年了。爺爺馬海泉告訴他,祖輩是乾隆爺年間走西口過來的,那時河曲那邊鬧大災(zāi),沒法活 了,只好踏上漫漫的走西口之路。爺爺娶了一位蒙古族姑娘,也是窮苦蒙族女兒,荒疏了馬背上的牧人生活,或者早已經(jīng)失去了草場和牛羊,淪為農(nóng)人,在河套地 方,耕田為生。奶奶嫁到馬家后,與爺爺一起,當(dāng)上了黃河古渡艄公,撐船度日。日子居然過得不錯,他們就從十二連城城里搬了出來,在二道拐岸邊蓋起了4間大 瓦房。奶奶在黃河岸邊生下父親馬鍋扣,父親跟著爺爺做了擺渡人。而馬五十八長大成人,也跟著爺爺、父親去撐船。
  
  大河滔滔,一個漩渦卷走一個年代,都成了黃水煙夢。馬五十八說,他從少年時代起,就看著十二連城一天一天衰敗下來,終成故城桑田。
  
   “先是富甲一方、稱王一地的奇家,因為兩兄弟抽大煙,將成百上千畝的田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抽光了,最終破產(chǎn)。倒是付家會經(jīng)營,地盤越來越大,既是大商賈,也是大 善人。民國三十一年前后,河曲那邊鬧大饑荒,大批災(zāi)民涌進(jìn)十二連城,都求付大商人,有叫他干爺爺?shù),有叫干爸爸的。付大商人樂善好施,都是走西口走來的鄉(xiāng) 里鄉(xiāng)親,他就將大批的土地租給窮人種,幫他們度過荒年。可是到了新中國成立時,付大商人倒了大霉——這撥子白眼狼,都在頂他,使他差點(diǎn)掉了腦袋。此是后話 了,不提,不提。”


  
  馬五十八說,他六七歲時,就跟著父親上了黃河古渡,當(dāng)了一個少年擺渡人。那時,黃河以北地區(qū)都給日本人占了, 綏遠(yuǎn)(呼和浩特市)里的德王,當(dāng)了日本人的走狗,成立了偽政權(quán),河對岸的土默特右旗、托克托縣都給日本人占領(lǐng)了,不時向十二連城南岸打槍,子彈嗖嗖響。可 是每天早晨他仍然要與父親到古渡邊上撐船,因為有很多鄉(xiāng)親往來于大河兩岸。河北岸有一個油房,河南岸的鄉(xiāng)親都坐他們父子的船過去打油。有一天,馬五十八跟 著貨郎去打油,日本人從望遠(yuǎn)鏡里一看,說河南岸有胡子,子彈就嗖嗖地射了過來。
  
  “哪有什么胡子,日本鬼子明明將中國人當(dāng)活靶子。”
  
   “你瞧我的臉上,還有一個子彈留下的傷疤哩。”馬五十八記得那天中午,一些鄉(xiāng)親坐船過河打油。日本人說這群人里邊摻雜胡子,架起機(jī)槍就準(zhǔn)備掃射。一個叫 王拐子的人發(fā)現(xiàn)敵情,躍身上馬,打馬飛奔,跑到古渡口邊上,大聲喊:“馬家父子快劃過去,趕快靠岸逃命!日本鬼子要?dú)⑷死玻?rdquo;話音未落,一梭機(jī)槍子彈射了 過來,王拐子被掀下了馬,一頭栽進(jìn)黃河里,胸脯上穿了十幾個彈孔,露了一下頭,便被黃河卷走了。馬五十八與父親拼命向南岸搖去,剛靠岸,又是一梭子彈掃過 來,將一個叫吳發(fā)財?shù)睦蠞h打死了,坐在吳發(fā)財身邊的武文志也受了重傷。馬五十八站著劃櫓,臉上也挨了一顆槍子,當(dāng)場血流滿面。父親將船劃到南岸渡口,將鄉(xiāng) 親們一一送上岸后,才抱著他,一溜煙兒地跑回家里,撕了棉襖里的棉花將傷口堵住。好在僅僅是擦傷,但是盡管奶奶又跑草原上去尋找蒙藥,給他敷傷口,也1個 多月才痊愈。
  
  在黃河古渡上,小小少年目睹了太多的生死。馬五十八也記住了一些俠肝義膽的蒙古人,挺身而出救漢人。他記得這樣一件 事——古渡對岸的麻池壕,有一個蒙古老喇嘛給日本人當(dāng)翻譯,保護(hù)了不少漢族同胞。有一個漢族男人,30多歲,家有3個孩子,卻被當(dāng)成“胡子”。日本人將他 灌了一肚子水,然后幾個人站上去踩。此前已經(jīng)活活踩死了幾個人,老喇嘛看不過去,對日本人說:“太君,饒了他吧,他是好人,不是胡子。”
  
  日本鬼子看在老喇嘛的面上,最后放了那個人,讓他留了一條活命。這個老喇嘛為人豪爽俠義,博得一片敬重,蒙古同胞晚上都到他那里吃喝?v使綏化市里的德王偽軍,也讓著他幾分。老喇嘛借此救了不少人。
  
  蒙古老喇嘛救人一幕,影響了馬五十八一生。他家四代艄公,就守在黃河古渡邊上,黃河水落,就搖船渡人;黃河汛期,便蕩舟救人。
  
  蘆荻瑟瑟,逝水如斯。爺爺老了,將搖櫓交給了父親,于是擺渡船上,就只有父親和自己。許多年過去了,父親也上了年紀(jì),搖不動櫓了,便將艄公之櫓交給自己。
  
   在馬五十八的記憶中,第一次黃河大水發(fā)生在1958年的主汛期。當(dāng)時黃河上游連降暴雨,河水陡漲,淹沒了黃河大堤,滔滔洪水涌進(jìn)當(dāng)時蓿亥圖(蒙語,意為 有紅柳的地方)公社所屬的蓿亥圖灣、東查干布拉格、召梁、曼罕梁壕、廣太昌、康卜爾、楊子華窯子、五家窯子、董三窯子、興盛店、三十傾地、西柴達(dá)木、西查 干布拉格等13個行政村的農(nóng)舍。

  
  洪水襲來,一片汪洋,鄉(xiāng)親們站在房上呼救。馬五十八剛20出頭,早練就一身浪里白條的好水性。他與父親撐船進(jìn)村救人,將父老鄉(xiāng)親們一一接出來,送到安全島上。
  
  20世紀(jì)80年代,十二連城6年間連發(fā)兩次大水,一次是1981年,一次是1986年。陰山山麓里連下幾天大雨,黃河水漲上來,洪水茫茫。馬五十八劃著小木船進(jìn)村去,救出一撥又一撥的鄉(xiāng)親。
  
   如今,馬五十八也老了,年近八旬,擺不了渡了,就把搖櫓交給小兒子馬文元。第四代艄公畢竟有文化,與父輩們完全不一樣。馬文元將父親留給他的小木船換成 了鐵殼船,后來又換成了機(jī)舫船。前些年,他與鄉(xiāng)政府合作在黃河上搭了一座浮橋,結(jié)果10個月就賠進(jìn)去3萬多元,浮橋最終也垮了。
  
  而今,坐船渡河的鄉(xiāng)親越來越少,擺渡已經(jīng)不再掙錢。鄉(xiāng)親們過河有的送點(diǎn)油錢;有不自覺的,上了岸揚(yáng)長而去。
  
  擺渡天天虧損,馬文元對父親說:“把船賣了吧。這船再搖下去,家里的錢會被搖光的。”
  
   “絕對不成!”馬五十八搖了搖頭,說,“文元啊,古渡雖廢,艄公將老,但是黃河永遠(yuǎn)也不會老去的,總會有過河之人,總會有漲潮之時。只要還有一個鄉(xiāng)親叫 擺渡,我老馬家的船就不能撤;只要黃河水有一天會漲上來,我老馬家的船就得守在那里,等著救人。這是黃河交給馬家人的天命,也是我老馬家的宿命!”


  
  聽到這里,我的眼淚禁不住涌了出來。我問老漢:“你成年累月在黃河上擺渡,會唱雙滿調(diào)和山曲嗎?”
  
  馬老漢說:“會啊,我唱的是新中國成立前的那種調(diào),很古老的。”
  
  “大爺,唱上一曲。”
  
  “好!”馬五十八頭一仰,亮開嗓子唱道,“你賣老命買了一根繡花針,錢多錢少表達(dá)了心……”
  
  這是說兩個相好的人的故事,還有更辛酸一點(diǎn)的,比如:黑麻麻口口燒沙壕,鍋里煮著爛米飯。東三天來西兩天,沒處安身誰可憐……
  
  馬老漢的雙滿調(diào)唱得十分地道,挾著黃河河套一帶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土韻味。
  
  斜陽西下,我們告別四代艄公的老屋走出來。司法助理劉軍昌說:“馬老漢家可富了。”
  
  我怔然:“看不出來啊,屋里就一個大炕,兩只大板箱,還是上老輩人留下來的,沒有別的值錢東西?”
  
  “人家不露富啊,早在80年代,我就聽說馬老漢的存款超過30萬。”
  
  “天文數(shù)字吧,一個搖渡人,怎么可能有這么多錢?我不信。”

  
  “作家不信嗎?請看看這個。”劉昌軍指著停在車庫里的一臺大型東方紅拖拉機(jī)和一臺工程鏟車,“這些都是馬老漢家的啊,你說值多少?”
  
  “哦!50萬也不止。”沒有想到,一個擺渡人家有機(jī)動船,有耕田的大拖拉機(jī),還有工程用鏟車,其家產(chǎn)已近百萬。它從一個側(cè)面,洞照著鄂爾多斯高原老百姓的富足。
  
   我們登車而去,十二連城和老艄公的家,在車后漸漸遠(yuǎn)去。耳際回響著馬五十八說過的話——伴河伴搖船,馬家四代人無怨無悔——驀地覺得,這片鄂爾多斯高 原,這塊王者之地,無論王公貴胄,抑或?qū)こ0傩眨、百年之間,他們心中始終有一個永遠(yuǎn)不改的初衷——守信、守義,并將這種義舉壯舉,融進(jìn)了他們炊煙裊 裊的尋常日子。
  
  此時,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經(jīng)尋找到讀懂鄂爾多斯高原這部大書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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