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撣瓶和銅錢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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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說:“鍋不打不漏,話不說不透。縣里成立了文物管理所,還要舉辦一次全縣瓷器展覽會,因此雇傭了一批收購員,我是其中之一。政策規(guī)定,瓷器分等級,宋朝的撣瓶一個10元,明朝的撣瓶一個8元,清朝的撣瓶一個5元,民國的撣瓶一分不值。”
“好了,隨便吧。”我說。
小販從口袋里掏出一本收據(jù),晃了晃說:“我不是小販,而是收購員。里面有公章,我要開單據(jù),還得報賬。”
我說:“你原來吃皇糧,掙工資。”
小販搖搖頭:“嘿嘿,我還沒有那種資格呢。實話說,我是老百姓,臨時工,如果收購一個瓷器,國家給2%的報酬,100塊是兩元,你家的撣瓶不摔碎收購了,我還能收入了一毛哩!”
話剛落,賈貴福來了,手里拎著沉沉地麻袋,對我說:“永文,是不是來收破爛的?”
我且尚未回答,收購員接過話頭說:“不是收破爛,我是收購瓷器。”
關(guān)照雙方,我自然對小販——哦,不叫小販,該叫收購員,就說:“收購的來得好不如來得巧,你有買賣了。”又對賈貴福說,“二叔你拎來瓷器,是啥?”
賈貴福彎腰解開麻袋,說:“你們瞧瞧,不是瓷器,是銅錢。”
解開麻袋,我蹲下身,看上去那些銅錢綠銹斑斑,殘破不全。
太奇怪了!賈貴福三輩都是扛活的窮人,怎么積攢了十數(shù)斤銅錢?我抓了一把辨認,畢竟讀過書,初中畢業(yè),能認字,上面有“開元通寶”,還有“康熙元寶”。
“你家有這么多家當?”我問。
賈貴福說:“這不是遺產(chǎn),是撿漏兒。”
“怎么是撿漏兒?“
賈貴福說:“我們家的房屋是土改平分的勝利果實,前幾天,我在房后頭挖個放白薯的窖,挖到了一個大罐子,里面裝滿了銅錢。不用問,這是賈敬儒祖宗的家業(yè),歸我了。”
收購員說:“我不負責收購破銅爛鐵,不過,也有說道。”
“有啥說道?”賈貴福問。
“代銷店和廢品站都收破銅爛鐵,青銅的價錢是一斤花一毛六。舉例來說,一個銅盆能賣一塊至兩塊,一個銅鎖頭也能賣兩三毛。文管所的所長提醒過,對銅錢有 說道,因為這是文物,比廢品站的收購價提高40%,銅錢廢品站一斤一毛六,——四六二十四,一六得六,文管所收購一斤的銅錢,需要花兩塊兩毛五呢。”
賈貴福欣喜點頭,說:“好,好,謝謝你通風報信,你——咋稱呼?”
“我姓李。”
“李同志,”賈貴福說,“我用秤量了量銅錢的分量,是十二斤三兩,給多少錢?”
李同志用計算機按了按,說:“能收入二十七塊六。”
秀麗插話,覺得錢不少,說:“嘖嘖,讓人眼熱啊!這些破銅錢確實值錢,二十七塊六,能買二百多斤咸鹽呢。”
人生一世是賬本,掀開了一天一頁,是賠是賺,總該算計。李同志購進了銅錢,支出不僅是二十七塊六。準確數(shù)字是27.675元。四舍五入,賈貴福收入了二十七塊六毛七分。
社會主義是的分配原則,離不開按勞取酬。一分錢,一分貨,乃是物質(zhì)的公認標準。我有我的境界標準,許多人犧牲了,死得其所。毛主席在《為人民服務》中說了,“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
我們是平民百姓,即便提倡舍己為人、助人為樂,又能怎么做呢?為什么人,助什么人,至今沒有結(jié)論。三楞子和吳天佑的實例過去了,誰對誰錯?今天遇到了實 際問題,是摔碎了撣瓶還是賣了撣瓶呢?有句話是“今勝昔”,未來呢?恐怕是“明勝今”、“遠勝近”,莊稼人過日子不能站得高,看得遠,只能一步一步地慢慢 走吧。
晚上,我和秀麗正在吃飯,三楞子來了。
我問:“喲?是朝陽!你是大隊領(lǐng)導,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何貴干?”
三楞不客氣,從飯桌上抓了一個窩頭,咬了一口,說:“我還沒吃飯呢。二哥,你會講詞兒,我也會講詞兒。你說三寶殿,我也會帶三的,叫三顧茅廬。”
看到三楞子吃窩頭,開玩笑說:“你的名字也缺不了三。三句不離本行,到底有啥事?”
“你沒聽見村頭敲鑼打鼓呢,要開慶祝大會。給你一個任務,你不是會吹喇叭嘛,湊湊熱鬧,歡樂歡樂。”
“不是節(jié)日喜事,歡樂啥呀?”
“出大事了,難道你不知道?”
我搖頭:“誰家有喜事了?”
三楞子笑了:“全國大喜事,‘四人幫’完蛋了。”
我能理解,什么是“四人幫”?那是賭錢打麻將的一伙人。打麻將必須是四個人,開始時,由一名玩家起莊,他拿十七張牌,其他三人十六張牌。誰說“和了”, 就能贏錢。吃喝嫖賭四個字,早被取締了。毛主席逝世了,說不定有人乘機組織了地痞流氓搞復辟,竟敢做這種事!讓大隊發(fā)現(xiàn),當然要粉碎。誰給他們?nèi)名字叫 “四人幫”?
我問:“都是誰呀?”
三楞子說:“你應該知道。‘四人幫’不是咱們村的搓繩寨,不是咱們的灣子公社,也不是咱們的獨莫縣,說大了,連海陽市、平原省都不是,而是黨中央內(nèi)部的人。”
我撓腦袋了,他越說越糊涂。
三楞子說:“連學生都知道,你還稀里糊涂呢。我傳達給你,‘四人幫’是四個大壞蛋,叫王洪文、江青、張春橋和姚文元。”
這些名字我聽過,王洪文是接班人,江青是樣板戲旗手,張春橋戴眼鏡,姚文元頭發(fā)少,在電影新聞中,他們經(jīng)常坐在主席臺。江青怎么摻進三個大壞蛋的圈子呢?況且她是毛主席的妻子,花圈上寫了“學生和戰(zhàn)友”,咋回事?
秀麗有秀麗的看法,她說:“毛主席也有家事,家丑不外揚。”
對女人的觀點,我表示贊同:“是啊,毛主席操勞國家大事,對家里的細細碎碎不考慮。結(jié)果受了欺騙上了當,姓江的女人在外面鬼混亂搞,有人揭發(fā),黨中央只好采取措施,加以嚴懲。”
三楞子畢竟還是有高度,他說:“二哥,你和二嫂子不學習,不提高,政治覺悟太低。”
秀麗問:“我沒有文化,朝陽你給我們教導教導。”
三楞子很高興,說:“江青是野心家,謀害了毛主席。目的是奪權(quán),想當武則天、慈禧太后。”
我“哼”一聲,反問道:“我的耳朵出繭子了,你怎么在大會上說江青同志是偉大旗手,最革命、最堅決、最徹底,率領(lǐng)全國人民永不停止,大步向前,早日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
三楞子眨了眨眼睛,說:“真的么?”
“是你說過呀!當然是真的。”
三楞子雙手拍了拍腦袋,說:“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確實說過,你當時不理解,那是煙幕彈。”
“怎么是煙幕彈?”
“江青不是東西,我早知道。那天我說的話是假話,目的是考驗考驗群眾的辨別能力。本來是江青是臭妖婆,偏說是偉大旗手,我胸中有數(shù),看看廣大群眾是不是能夠分辨是非。”
有權(quán)總有理,三楞子當官了,無理占三分。
舊社會有錢也有理,窮人只有順應。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長工在東家的客廳里,財主放了一個屁,財主問“我的屁有什么氣味?”長工擺擺手:“我聞不到。” 財主卻不滿意,斥責道“難道你的鼻子不管用?”長工隨機應變,馬上說:“我聞到了,聞到了,不臭,倒是很香很香。”三楞子是財主,我是長工,為此,我不能 因為三楞子的影響受牽連,況且老百姓與偉大人物不一樣。想到秀麗假如是江青,會搞樣板戲,在《紅燈記》中當了李玉和的角色就當了文化部副部長,我就佩服 了。畢竟我不是毛主席,莊稼人從來小氣,沒有大度,雖然當了家長,也當不了社長、鄉(xiāng)長,屬于沒有出息,太廢物。盼弟媽的能力水平我瞧不起,好歹我當了家 長,她不敢亂搞,也不致于離婚。萬一我死了,她只能守寡,懷念不懷念我是另外的問題。
秀麗說:“當家的,別牽連國家大事,要給鄉(xiāng)親們辦事。”
我不搭理秀麗,對三楞子說:“朝陽,規(guī)矩有上有下。聽你的,我服從大隊的領(lǐng)導。”
三楞子很滿意,說:“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diào)一致才能得勝利。你是革命者,長無產(chǎn)階級志氣,滅資產(chǎn)階級威風。”
秀麗這樣說,我不服從。三楞子這樣說,我就服從。慶祝會上,我很賣力,鼓起腮幫子吹了一大通。吹得韻律是秧歌調(diào),人們?nèi)棠筒蛔,扭起大秧歌?br />
國家大事,不是老百姓關(guān)心的。“四人幫”屬于什么人,標準是臺上還是臺下,臺上是好人,垮臺是壞人。上臺了,鼓掌歡迎;垮臺了,墻倒眾人推。俗話說,一 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一人成木,二人成林,三人成森林。我的認識提升了,覺得“四人幫”中江青是籬笆,張春橋、王洪文、姚文元不過是三個樁子。 需要更正一下,準確的表達應該是:一個娘們?nèi)齻幫,一個筐子三個裝。不管裝的是香蕉還是蘋果,賣不出去,賠本了。
我的觀念對不對?集思廣益,便向永強和九叔天佑驗證了一下,永強聽了我的見解,竟說:“這是九牛一毛,小菜一碟。”我搖頭:“粉碎‘四人幫’,這是國家大事啊!”
永強神秘地說:“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他們不過是二百萬分之一,不足掛齒。”
我問:“怎么是二百萬分之一?”
“我懂數(shù)學,偉大的共產(chǎn)黨打敗了蔣匪幫八百萬,計算的話,‘四人幫’平均一個代表二百萬,當然就是二百萬之一了。”
這是奇談怪論,又好像是真理。永強有基因遺傳,舉一反三,不用一槍一炮,“四人幫”束手就擒,乖乖俘虜了。
吳天佑則不然,他的觀點是,過日子總要風風雨雨,全靠雷公電母,老百姓只好遮風擋雨。他還借題發(fā)揮,說:“天高云談,紅旗漫卷,大雁南飛,景色多好。1957年,我忘了穿蓑衣,疾風暴雨,身上被淋透了。”
此話有道理。老百姓是墻頭草,那邊風硬就隨那邊倒。全國人民曾經(jīng)祝愿林副主席永遠健康,歌頌江青是文藝旗手,眾口一詞,從無異議。風云變幻,我讀《西游 記》時早了解,里面有六耳獼猴和白骨精。毛主席寫過“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郭沫若也寫過“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還有精生白骨”。
躺在炕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不思慮“四人幫”,想到有女無兒。
秀麗說:“有一件事,我沒例假了。”
“噢?懷孕了?”
“差不多,有了盼弟,還能有二丫兒。”
這話我不愿意聽,說:“你再生丫頭是廢物,若能生個大胖小子我燒香,供著你。”
秀麗說:“我說了不算,看著吧。”
新中國提倡男女平等,雖然沒有兒子,盡管有了一個閨女,也許出人頭地,千不怪萬不怪,秀麗肚子有點兒賴。不怨天,不怨地,癡心妄想向秀麗。姓氏不同,都 叫秀麗。向秀麗是新社會的巾幗英雄,十二歲進火柴廠當童工。先后在廣州市和平制藥廠、何濟公制藥廠當包裝工人。1958年,所在地車間因酒精瓶破裂,酒精 漫延起火,危及烈性易爆的金屬鈉,她側(cè)身臥地,截住燃燒著的酒精,避免了一場嚴重爆炸事故。如今是華主席,假如也能像毛主席那樣弘揚正氣。我贊成當個雷 鋒,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對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樣火熱,對待個人主義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毛主席題詞“向雷鋒同志學 習”,周恩來總理也題詞“雷鋒同志是勞動人民的好兒子,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
恍惚中,我似睡非睡,頭腦里閃現(xiàn)了各種鏡頭。中南海里,英明領(lǐng)袖華國鋒坐在辦公室里,揮筆在紙上寫字。我看到,寫的字竟然是“向吳盼弟同志學習”。
喲!盼弟長大了,有出息了。
有了這種意外的關(guān)鍵時刻,鞭炮震天,喜氣盈門。
我熱淚滾滾,手舞足蹈了。
“哎,哎,你扔腿踩著我了。”秀麗捅咕我。
我醒了,右腿橫在秀麗的肚子上。
我說:“我夢見放鞭炮了。”
“聽見放鞭炮捂住耳朵呀!怎么扔腿踩住我了呢?”
我不便實話實說,夢見華國鋒給盼弟題詞,豈不是犯了神經(jīng)?只好掩飾說:“別人點鞭炮,我撒開腿,堵著耳朵跑開了!”
“也是。”秀麗說,“別瞎做夢了,快睡覺吧。”
輾轉(zhuǎn)反側(cè),我仍是睡不著,夢是什么東西?出現(xiàn)許多稀奇古怪的胡思亂想,讓人不相信,也不符合正常的邏輯。不正常也是邏輯,誰想到毛主席能給雷鋒題詞,華主席為什么不給盼弟題詞?
這種異想天開的思維,不過是聯(lián)想。只要是人,誰給予評價?得出的結(jié)論是:吳永文是神經(jīng)病,不理睬了。
唉,前提是盼弟不如雷鋒,既然我能有這種觀念,曾經(jīng)響應號召“向雷鋒同志學習!”盼弟有出息了,真的號召“向吳盼弟學習”,錯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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