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
一個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親看到這個鬼子兵是個年輕漂亮的小伙子,兩只大眼睛漆黑發(fā)亮,笑的時(shí)候,嘴唇上翻,露出一口黃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羅漢大爺身后退。羅漢大爺頭上的白口子里流出了血,滿頭掛色。兩個日本兵笑著靠上來。奶奶在羅漢大爺?shù)难^上按了兩巴掌,隨即往臉上兩抹,又一把撕散頭發(fā),張大嘴巴,瘋瘋顛顛地跳起來。奶奶的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個子偽軍說:“太君,這個女人,大大的瘋了的有。”
鬼子兵咕嚕著,對著我奶奶的頭上開了一槍。奶奶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大個子偽軍把羅漢大爺用槍逼起來。羅漢大爺從小個子偽軍手里接過騾子韁繩。騾子昂著頭,腿抖著,跟著羅漢大爺走出院子。街上亂紛紛跑著騾馬牛羊。
奶奶沒瘋。鬼子和偽軍剛一出院,奶奶就揭開一只甕的木蓋子,在平靜如鏡面的高粱燒酒里,看到一張駭人的血臉。父親看到淚水在奶奶腮上流過,就變紅了。奶奶用燒酒洗了臉,把一甕酒都洗紅了。
羅漢大爺跟騾子一起,被押上了工地。高粱地里,已開出一截路胎子。墨水河南邊的公路已差不多修好,大車小車從新修好的路上擠過來,車上載著石頭黃沙,都卸在河南岸。河上只有一座小木橋,日本人要在河上架一座大石橋。公路兩側(cè),好寬大的兩片高粱都被踩平,地上像鋪了一層綠氈。河北的高粱地里,在剛用黑土弄出個模樣的路兩邊,有幾十匹騾馬拉碌碡,從海一樣高粱地里,壓出兩大片平坦的空地,破壞著與工地緊密相連的青紗帳。騾馬都有人牽著,在高粱地里來來回回地走。鮮嫩的高粱在鐵蹄下斷裂、倒伏,倒伏斷裂的高粱又被帶棱槽的碌碡和不帶棱槽的石滾子反復(fù)碾軋。各色的碌碡和滾子都變成了深綠色,高粱的汁液把它們濕透了。一股濃烈的青苗子味道籠罩著工地。
羅漢大爺被趕到河南往河北搬運(yùn)石頭。他極不情愿地把騾子韁繩交給了一個爛眼圈的老頭子。小木橋搖搖晃晃,好像隨時(shí)要塌。羅漢大爺過了橋,站在河南,一個工頭模樣的中國人,用手中持著的紫紅色藤條,輕輕戳戳羅漢大爺?shù)念^,說:“去,往河北搬石頭。”羅漢大爺抹一把眼睛——頭上流下的血把眉毛都浸濕了。他搬著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從河南到河北。那個接騾的老頭還未走,羅漢大爺對他說:“你珍貴著使喚,這兩頭騾子,是俺東家的。”老頭兒麻木地垂著頭,牽著騾子,走進(jìn)開辟通道的騾馬大隊(duì)。黑騾子光滑的屁股上反映陽光點(diǎn)點(diǎn)。頭上還在流血,羅漢大爺蹲下,抓起一把黑土,按在傷口上。頭頂上沉重的鈍痛一直傳導(dǎo)到十個腳趾,他覺著頭裂成了兩半。
工地的邊緣上稀疏地站著持槍的鬼子和偽軍,手持藤條的監(jiān)工,像鬼魂一樣在工地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羅漢大爺在工地上走,民夫們看著他血泥模糊的頭,吃驚得眼珠亂顫。羅漢大爺搬起一塊橋石,剛走了幾步,就聽到背后響起一陣?yán)`的小風(fēng),隨即有一道長長的灼痛落到他的背上。他扔下橋石,見那個監(jiān)工正對著他笑。羅漢大爺說:“長官,有話好說,你怎么舉手就打人?”
監(jiān)工微笑不語,舉起藤條又橫著抽了一下他的腰。羅漢大爺感到這一藤條幾乎把自己打成兩半,兩股熱辣辣的淚水從眼窩里凸出來。血沖頭頂,那塊血與土凝成的嘎痂,在頭上崩崩亂跳,似乎要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