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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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由于在海上，陽光顯得更為干凈，霞光的層次更為豐富，而我的心情，也更為恬適。
這是我獨自呆在這個小島上的第一天，應(yīng)該說是第一次迎接陽光，迎接日出。當(dāng)然，海上的日出我已經(jīng)看多了，由于太多了，我的感覺幾乎就要麻木了。那是些什么日子呢？那是十年前我在海軍服役的日子，就在南海邊的某座城市，與我相伴的當(dāng)然是海。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退役了。十年來，我努力拼搏，我實現(xiàn)了我的又一些理想，我一直以為我的這些理想很重要，然而當(dāng)真正實現(xiàn)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它們并不是那么重要，我真正的理想，還是在海上。
我實現(xiàn)了什么樣的理想呢？我賺到錢了。不少也不多，可以這么計算，如果我稍微放開手腳來花，我這輩子應(yīng)當(dāng)是不用愁了。
很幸運的是，我一直能聽從來自心底的召喚，而且能清晰地判斷出什么是我需要的，或者說什么是我暫時需要的，什么是我永久需要的。
海可能就是我永久需要的。
正因為如此，我從掙錢的快感中立即脫手了，我轉(zhuǎn)讓了我的公司，打理了我需要打理的一切，然后重新投入到海的懷抱中來。我只是繞了個不大不小的圈子。很值得，我又能回到這個圈子的起始處了。事實上，許多人追求一輩子最終也沒能回到原點。
我決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個無人居住的小島先住幾天，呼吸呼吸帶有咸味的空氣，吹一吹海風(fēng)，把我關(guān)于海的記憶調(diào)動起來。
關(guān)于海的一切印象——已經(jīng)不能說是印象了，應(yīng)當(dāng)是記憶——還是需要培養(yǎng)的，我多年前從那個與海似乎毫無關(guān)系的高原來到海邊，我是多么興奮啊，也許正是由于那個七月明媚的南海的早晨，種下了我喜歡海的種子。而且不管怎么樣，它始終在發(fā)芽，成長，就在這海的咸味里成長。用一個形象一點的比喻，就像一棵海邊的紅樹。
這個比喻很好。紅樹是什么呢？我在海邊的很長時間都不得而知。但我最終還是知道了，知道了這種生活在海水里的植物，它茂盛而默默無聞。我曾經(jīng)以為它就是海洋的精神，現(xiàn)在我不這么看了，它是代表不了海洋的精神的，海洋的精神只有用海洋本身才能表達清楚。
不管怎么說，我來到了這個小島上，開始邁出了我新鮮的一步。當(dāng)然，我不用擔(dān)心我在島上的生活，我與時俱進地執(zhí)行享受的召喚，我擁有舒適生活的一切設(shè)備，從吃、住以及淡水的問題我都做了充分的準備，夠我奢侈地用十天半月了。這些設(shè)備幾乎就把胡子的漁船裝滿了。
胡子是誰呢？他具體叫什么名字我已不清楚，估計他自己也不清楚了。他有這個名字是因為他臉上長滿了絡(luò)腮胡子。這在南海邊的漁民當(dāng)中是很少見的，我甚至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引進了別的血統(tǒng)？當(dāng)然，這個問題也把他問懵了，他說，也許是吧。
胡子是傳統(tǒng)的漁民，他家往上幾代都是漁民，而且在中國來說，屬于比較純粹的那種，就是鮮為人知的蛋家人。我們可以稱他們?yōu)楹Ｉ系拿褡�，或者是海上的吉卜賽人。很顯然，他們和吉卜賽人一樣飲受苦難。他們也一直在尋找家園。他們真正的家園在海上，但海上能建成家園嗎？
沒有人關(guān)心他們的這些問題。
但不可回避的是，我們關(guān)于海洋的那點意識，也許只有他們在長期固執(zhí)地堅守著了，他們也許就是底線。而這個底線也沒有人知道，因此可以說，我們更多的人是毫無海洋意識的，一個連手都不愿意觸摸海水的民族，不知道海洋意識能建立在什么地方？
蛋家人不容易，胡子不容易。他們還在海上生活。生存的政治環(huán)境改善了，生存本身的環(huán)境，或者說至少是自然環(huán)境卻惡化了。因為海里沒有太多的魚了，魚也越來越小了。用時髦的說法，可能就是海里的“森林”被破壞了。這個比喻雖然有可比性，但我悲哀地知道，我還是沒有以海洋為主體的思維，我的參照物依然是陸地上的森林。
胡子的比喻會是這樣的嗎？
不知道，他沒有說過，他只是不斷地說：
“不行了，打不到魚了！”
“要賣漁船了。”
他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而他的兩個孩子仍然光著屁股在船上跳來跳去，小小的甲板上正煮著魚湯，不知道味道是否鮮美？
漁船賣了，他干什么呢？
我的生活沒有胡子那么沉重，在這個美麗的早晨，我正收獲著海洋帶給我的一切，寧靜、安詳、陽光、沙灘，還有海風(fēng)，這是我需要的一切。當(dāng)然，我的關(guān)于海的那些意識也蘇醒了。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仿佛是為我準備的，我似乎就脫去了紅塵，不過要明確一點的是，這海上根本就沒有紅塵，只有浪花，藍色底色上的白色浪花，它與紅塵是否相類呢？
海的層次豐富極了，陽光了漸漸地強了，我在海邊已感嘆了兩個小時了，我決定回到礁石邊的帳蓬里，享受我的生活。
七天過去了，應(yīng)當(dāng)是七天，我仔細地掐著指頭計算了一下。因為對于享受海的我來說，可以不必太在意時間的行程。
海島上的這幾日也無所謂熱鬧也無所謂寂寞，熱鬧和寂寞都是屬于海的，與我個人毫無關(guān)系。如果我做得好一點，與海更為親密，呼吸一樣，節(jié)奏一樣，那么海的熱鬧也就是我的熱鬧，海的寂寞也就是我的寂寞。而我，最多可能就是條魚，或者是浮在藍色海面上的一朵白色小浪花，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會很滿足了。
海大而且包容，我們能想到的或不能想到的所有精彩，都在海無始無終的沉默里。藍色的大海是詩意的，也是寂寞的，除非你的心情是熱鬧的，那又怎樣呢？在海的面前，你的熱鬧敵不過一朵晶瑩的浪花。海的精彩多了，但最后我才知道平平淡淡才是真。在海上，還有什么牽掛放不下呢？還有什么煩惱要帶到海上呢？
我?guī)Я瞬簧贂�，很好，在這個小島上我可以很舒心地讀書，我不必受電視或者網(wǎng)絡(luò)對我無孔不入的入侵，就像海水的腐蝕一樣，不但無法回避，而且無法掙脫。而現(xiàn)在，我掙脫了，真正地掙脫了，我發(fā)現(xiàn)我也沒有缺失什么，混亂的思維也像頭發(fā)一樣被梳理整齊，渾濁的思維也像泥沙俱有的水一樣逐漸澄清。我們是需要澄清的，我們不僅要接受而且要整理，我們不僅要耕耘我們也要收獲，我們不僅要打魚我們還曬網(wǎng)，我們不僅要航行還要對船體維護……而現(xiàn)在我的工作就是梳理，就是澄清，就是整理，就是收獲，就是曬網(wǎng)，就是維護。
長久以來都沒有認真地讀書了，正像長久以來都沒有仔細品味過午餐一樣。好東西吃了不少，接待或被接待，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全然記不清了。但最終，我又能閱讀我喜歡的書了，它們就像我心中放不下的滋味一樣，總算能吃到口了。這些書主要是一些關(guān)于航海的書，關(guān)于海上探險的書，令人驚異的是，它居然沒有一本是中國人的，連鄭和那樣偉大的航程都沒有產(chǎn)生一本富于幻想，哪怕是富于聯(lián)想的書。再不濟，一本客觀記錄的書也好啊。如果真有，我想比十七、十八世紀歐洲人的探險書要神奇多少倍？
很遺憾，沒有，真沒有！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我們對海洋就那么不上心？它就那么使人缺乏想象力？
我相信肯定不是，海洋是最能讓人產(chǎn)生想象的，那么龐大的寬闊的海面，實際上就是一張紙，是一張不用書寫也神奇的紙，更何況我們還能用我們獨有的想象來描繪。
真是十分可惜的事。
相反地，我想到了絲綢古道，就是穿過河西走廊通往西域各國的那條道路，我們的傳奇故事好像都記錄在那上面了。還有茶馬古道，那條從四川到云南到Y(jié)國的古老商道，也記錄著許多我們關(guān)于探索和對遠方向往的故事。我們也有海上絲綢之路，很多人沿著海岸做了不斷的探索，但顯然，它沒有被人重視，這種不重視是我們發(fā)自心底的，是一種不自覺的行為，真正可悲之處也許就在這里。我們所有關(guān)于航海的東西，還沒有一個叫馬可波羅的影響大，這是多么地失衡啊！
就傳統(tǒng)的視野，我們在海上真正關(guān)注的，沒有超過日本，沒有越過那淺淺的臺灣海峽，因此，我們的神話傳說也最多局限于到海上的仙山找草藥求長生不老之類的。但我們的圖騰是來自海上的，龍，沒有誰會懷疑它不是來自海上的。若干千年了，關(guān)于龍的神話傳說也太多了，它在我們心中有精神的功能也有實用的降雨功能，但這種實用的功能也是精神功能的寄托，是精神功能的物化。
但顯然，我們對龍是崇敬有加而親近不足，我們在心理上距離海還是遙遠的，我們所有關(guān)于海的文字記錄都是遙遠的，盡管它和我們生存的土地連一毫米的距離也沒有。因為畏懼，我們還是把它遙遠化了。而真正遙遠的西域，因為我們的親近，因為我們的參與，它鮮活地滲透在我們的商旅生活當(dāng)中，而且不斷地被重復(fù)解釋，哪怕它已經(jīng)被風(fēng)沙淹埋了。
我們還是沒有做好對海洋探索的準備，我們?nèi)匀话押Ｑ筮b遠化。
這也許就是我這幾天來理清的思路。沿著這個思路，我準備首先從我自己開始，與海洋真正親近，并認識海洋。
已經(jīng)是下午了，胡子的漁船還沒有過來。我早與他商量好了，就在這幾日把我接出去。
這個小島平時也有漁民的，但因為這段時間是禁漁期，所以沒有一條漁船沒有一個漁民上岸來的。事實上，這些天我沒有看到一個人影。除了我自己。
這樣的日子我想應(yīng)該不能長久的，如果真像一個叫《孤島余生》的電影那樣，或者像魯濱遜那樣長時間在海上生活，我根本就沒有做好那樣的準備，也不想發(fā)生這樣的事。因為當(dāng)黑夜來臨的時候，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寂寞，感受到了失語，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也感受到了我的脆弱。
但我已經(jīng)無法與外界聯(lián)系了，當(dāng)時為了徹底給我一些自由，我連手機都沒有帶，因為我認為，只要你帶著手機，無論你藏在什么地方，你都會處在匆匆忙忙的人群中。而且我還想，以前的人并沒有手機，生活不同樣很有意思嗎？因為有了手機，我們對世界的好奇心已經(jīng)沒有了。
而現(xiàn)在，我希望有一部手機，我想與胡子聯(lián)系，讓他趕快來接我。當(dāng)我有這種想法的時候，就像洪水有了缺口一樣，立即決堤了，擋不住了，我被離開這小島的強烈想法淹沒了，海或者其它東西都不知退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見，人的意識有時是很有能量的。
又一天的黎明。我整整一夜都沒有睡好，先是在帳蓬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后來就在海灘上散步，點燃篝火，品味寂寞。
因為沒有月，海的黑暗是深沉的，是掙脫不開的，而天上的星星則顯出來了，它們極低地懸在我的頭頂上，干凈而寧靜，仿佛清亮的眼睛，也仿佛伸手可及。
海上比較有意義的活動之一就是看星空。十年前的海軍生涯中，我有幸在更遙遠的礁島上生活，雖然條件艱苦，但有一個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有戰(zhàn)友在一起，那是很幸福的事，盡管一段時間后，我們相互之間連話也不想多說了，但畢竟是有戰(zhàn)友在一起啊。因此可以說，有寂寞，但說不上孤獨。
而現(xiàn)在，我被拋棄在這里了——請允許我用這個詞，我確實覺得我被拋棄了，遙想遠方的城市正是燈火斕珊，正是酒綠燈紅或其它，我覺得我倍受煎熬。
這星空陪著我又怎么樣呢？
僅僅一夜，我就感受到了絕望。
又等待了一天，胡子的漁船還沒有出現(xiàn)。我已經(jīng)真正慌神了，我已經(jīng)在計劃如何節(jié)省食物，如何尋找食物，看樣子我真得在這小島上長期生存下去了。我回憶著，翻閱著魯濱遜在海島上生存的種種技巧，并一一與我生活的小島對應(yīng)。天啊，我比他們不幸多了，因為這個小島實在太小，而且它不屬于熱帶，上面連棵椰子樹都沒有，更不用說談水什么的了，這無疑加深了我的絕望。
由于長時間的緊張，我的神經(jīng)基本快扯斷了。我強迫自己安靜下來，我散步，數(shù)星星，一顆兩顆，但也沒有效果。我躺在睡袋上，眼望星空，長長地嘆氣，慢慢地，我的眼皮合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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