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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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來弟拖拉著一串妹妹，剛剛跑出幾十步遠(yuǎn)，就聽到空中響起啾啾的尖叫聲。她仰臉尋找那發(fā)出如此怪聲的鳥兒，身后的河水中，震天動地一聲巨響。她的耳朵嗡嗡地響著，腦子里迷迷糊糊。一條破爛的大頭鲇魚，掉在了她的眼前。
鲇魚桔黃色的頭顱上，流著幾絲殷紅的血，兩條長長的觸須微微顫抖著，腸子沾在了背上。隨著鲇魚的降落，一大片渾濁的、熱乎乎的河水，淋在了她們身上。
她麻木地、做夢般地回頭看看妹妹們，妹妹們同樣麻木地看著她。她看到念弟的頭發(fā)上，掛著一團(tuán)粘糊糊、仿佛被牛馬咀嚼過又吐出來的水草；想弟的腮上，沾著七八片新鮮的銀灰色魚鱗。距她們十幾步遠(yuǎn)的河中央，河水翻卷著黑色的浪花，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被氣浪掀到空中的熱水，嘩啦啦響著落在漩渦中。河水上飄蕩著一股薄薄的白煙。她聞到了一股香噴噴的硝煙味道。她費(fèi)勁兒地思想著眼前的情景，雖然想不明白，但卻感覺到一種興奮不安的情緒在心中涌動。她想喊叫，眼睛里卻突然進(jìn)出了幾大滴淚水，啪噠啪噠地落在了地上。我為什么要哭呢？她想，我沒有哭，那為什么要流淚呢？也許不是眼淚，是濺到臉上的河水。
她感到腦子完全混亂了，眼前的一切：閃閃發(fā)光的橋梁、濁水翻滾的河流、密密麻麻的灌木、驚慌失措的燕子、呆若木雞的妹妹們……雜亂的印象，糾纏在一起，像一團(tuán)理不出頭緒的亂麻。她看到最小的妹妹求弟咧開嘴，緊閉著眼，兩行淚水掛在腮上。周圍的空中，嗶嗶剝剝一片細(xì)響，宛若無數(shù)干透了的豆莢在陽光里爆裂。河堤的灌木叢中，隱藏著秘密，惠惠宰宰，好像有成群的小獸在里邊潛行。
適才在灌木叢中看到的那些綠衣男人無聲無息，灌木枝條肅然上指，金幣般的葉片微微顫抖。他們果真藏在里邊嗎？他們藏在里邊干什么呢？她困難地想著，突然，她聽到一個扁扁的聲音，在非常遙遠(yuǎn)的地方呼喚著：“……小妹妹，快趴下……小妹妹們……趴下……”
她尋找著那聲音的出處，目光飄搖。腦袋深處好像有一只螃蟹在爬行，疼痛難挨。她看到一個黑得耀眼的東西，從半空中飛落下來。石橋東邊的河水中，緩緩地升起一根水柱，那水柱有牛腰那么粗，升到河堤那么高時，頂端驟然散開，好像一棵披頭散發(fā)的銀柳樹。緊接著，硝煙的氣味、淤泥的氣味、臭魚爛蝦的氣味，撲進(jìn)她的鼻腔。她的耳朵里熱辣辣的，什么也聽不到，但她似乎看到那巨大的聲音像水一樣涌向四面八方。
又一個黑得耀眼的東西落在河水中，水柱照樣升起。一塊藍(lán)色的東西扎在河灘上，邊沿翹起，狀若狗牙。她彎下腰，伸手去撿那藍(lán)東西，指尖冒起一股細(xì)小的黃煙，尖刻的疼痛，飛速流遍全身。猛然間，她重新聽到了喧鬧的世界，好像那灼手的疼痛從耳朵里鉆出，頂開了堵住耳朵的塞子一樣。河水吱吱啦啦響著，水面上蒸氣滾滾。爆炸聲在空中隆隆滾動。六個妹妹中，有三個咧著大嘴嚎哭，另外三個，捂著耳朵趴在地上，屁股高高地翹著，好像荒草甸子里那種傻笨傻笨、被人追急了便顧頭不顧腚的禿尾巴鳥兒。
“小妹妹！”她聽到有人在灌木叢中大聲喊叫，“快趴下，趴下，爬過來……”
她趴在地上，尋找著灌木叢中的人。她終于看到，在一叢枝條柔軟的紅柳里，那個黑臉白牙的陌生男人對著自己招手，喊叫：“快，爬過來！”
她的混沌的腦袋里裂開了一條縫隙，透進(jìn)一縷白色的光明。她聽到一聲馬嘶，扭頭看到一匹金黃色的小馬，豎著火焰般的鬃毛，從石橋的南頭跑上石橋。
這匹美麗的小馬沒拴籠頭，處在青年與少年之間，調(diào)皮，活潑，洋溢著青春氣息。
這是福生堂家的馬，是樊三爺家東洋大種馬的兒子，樊三爺愛種馬如兒子，這金黃小馬，便是他嫡親的孫子啦。她認(rèn)識這匹小馬，喜歡這匹小馬。這匹小馬經(jīng)常從胡同里跑過，引逗得孫大姑家的黑狗瘋狂。它跑到橋中央，突然立住，好像被那一道谷草的墻擋住了去路，又好像被谷草上的酒氣熏昏了頭。它歪著頭，專注地看著谷草。它在想什么呢？她想。空中又啾啾地尖叫起來，一團(tuán)比熔化了的鐵還要刺眼的亮光在橋上炸開，驚雷般的聲音，似乎在很高很遠(yuǎn)的地方滾動著。
她看到那匹小馬突然間四分五裂，一條半熟的、皮毛焦糊的馬腿掄在灌木枝條上。她感到惡心，一股又酸又苦的液體從胃底涌上來，沖到喉嚨。她的腦子一下子清楚了，明白了。通過馬的腿，她看到了死亡。恐懼襲來，使她手腳抖動，牙齒碰撞。她跳起來，拖著妹妹們，鉆進(jìn)了灌木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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