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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第六章

  
  然后是一陣粗細(xì)不一、厚薄不等的響聲。一顆嗤嗤地冒著白煙的黑東西滾落到河水里,轟隆一聲,掀起一根水柱子。棗紅馬上那個(gè)日本人身體奇怪地往上躥了一下,隨即便往后仰去。后仰的過程中,他的兩只粗短的胳膊胡亂揮舞著,胸前一股黑血忽啦啦地濺出來。濺到馬頭上。濺到河水中。那匹大馬轟然而起,亮出了沾滿黑泥的前蹄和涂了油一樣的又寬又厚的胸脯。待大馬前蹄下落砸起一片水花時(shí),日本兵已經(jīng)仰面朝天掛在馬腚上。一個(gè)騎在黑馬上的日本兵一頭扎到水里。藍(lán)馬上的日本兵前撲,兩只胳膊垂掛在馬脖子兩側(cè),悠悠蕩蕩,掉了帽子的腦袋歪在馬脖子上,一股血沿著他的耳朵,流到河水中。河里一片混亂,失主的馬嘶鳴著,回轉(zhuǎn)身,往對岸掙扎。其余的日本兵都在馬上彎了腰,雙腿夾緊馬肚,端起懸掛在胸前的油亮的馬槍,對著灌木叢開火。幾十匹馬呼呼隆隆、拖泥帶水地沖上了灘涂。馬肚皮下滴著成串的珍珠,馬蹄上全是紫色的淤泥,馬尾巴拖著一束束亮晶晶的絲線,拖得很長很長,一直連綿到河中心。
  
  一匹額頭上生著白毛的花馬馱著一個(gè)臉色蒼白的日本兵,跳躍著沖向河堤。
  
  笨重的馬蹄刨著灘涂,發(fā)出噗哧噗哧的聲音。馬上的日本兵瞇著眼,緊繃著牙狀的嘴,左手拍打著馬腚,右手高舉著一把銀光閃閃的長刀,對著灌木沖上來。上官來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日本兵鼻尖的汗水、花馬粗壯的睫毛,聽到了從花馬鼻孔里噴出的喘息聲,聞到了酸溜溜的馬汗的味道。突然,花馬的額頭上冒起一股紅煙,它劇烈運(yùn)動著的四肢僵住了,光滑的馬皮上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條粗大的皺紋。它的四條腳猛然軟下去,馬背上的日本兵沒來得及下來,就與他的馬一起跌倒在灌木叢邊。
  
  日本人的馬隊(duì)沿著河灘往東跑下去,跑到上官來弟她們放鞋子的地方,齊齊地勒住馬頭,穿過灌木叢爬上了大堤。她看不到日本馬隊(duì)了。她看到河灘上躺著那匹死去的大花馬,碩大的頭顱上沾滿黑血和污泥,一只藍(lán)色的大眼珠子,悲涼地瞪著湛藍(lán)的天空。那個(gè)白臉的日本兵半截身子壓在馬腹下,趴在淤泥上,腦袋歪在一側(cè),一只白得沒有一點(diǎn)兒血色的手伸到水邊,好像要從水里撈什么東西。清晨光滑平坦的灘涂,被馬蹄踐踏得一塌糊涂。河水中央,倒著一匹白馬,河水沖擊著馬尸緩緩移動、翻滾,當(dāng)馬尸肚皮朝上時(shí),四條高挑著瓦罐般胖大馬蹄的馬腿,便嚇人地直豎起來,轉(zhuǎn)眼間,水聲混濁,馬腿便掄在水里,等待著下一次直指天空的機(jī)會。那匹給上官來弟留下深刻印象的棗紅大馬,拖著它的騎手的尸體,順流而下,已經(jīng)走到很遠(yuǎn)的下游,她突然想到,這匹馬很可能要到樊三爺家去找那匹大種馬。她堅(jiān)決地認(rèn)為,棗紅大馬是匹母馬,與樊三爺家的公馬是失散多年的夫妻。石橋上的火還在燃燒,橋中央的谷草堆上,躥起了黃色的火苗和白色的濃煙。青色的橋梁高高地弓起腰,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發(fā)出哼哼唧唧的呻吟聲。她感到橋梁在烈火中變成一條大蛇,扭曲著身體,痛苦不堪,渴望著飛升,但頭尾卻被牢牢地釘住了?蓱z的石橋,她難過地想著?蓱z的德國造麗人牌自行車,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惟一的現(xiàn)代化機(jī)械,已被燒成一堆歪歪扭扭的碎鐵。
  
  嗆鼻的火藥味、膠皮味、血腥味、淤泥味使灼熱的空氣又粘又稠,她感到胸膛里充滿了惡濁的氣體,隨時(shí)都要爆炸。更加嚴(yán)重的是,她們面前的灌木枝條被烤出了一層油,一股夾雜著火星的熱浪撲來,那些枝條嘩嘩叭叭地燃燒起來。她抱著求弟,尖聲呼叫著妹妹們,從灌木叢中跑出來。站在河堤上,她清點(diǎn)了一下人數(shù),妹妹們?nèi),臉上都掛著灰,腳上都沒穿鞋,眼睛都發(fā)直,白耳朵都被烤紅了。她拉著妹妹們滾下河堤,向前跑,前邊是一塊廢棄的空地,據(jù)說是回族女人家的舊房基,斷壁殘?jiān)灰吧母叽蠛楹蜕n耳子掩映著。跑進(jìn)胡麻稞子里,她感到腳脖子軟得仿佛用面團(tuán)捏成,腳痛得如同錐刺。妹妹們跌跌撞撞,哭叫不迭。于是,她們便癱坐在胡麻稞子里,再次摟抱在一起。妹妹們都把臉藏在姐姐的衣襟里,只有上官來弟,豎著頭,驚恐不安地看著漫上河堤的黃褐色的大火。
  
  先前她看到過的那幾十個(gè)穿綠衣裳的人,鬼一樣嚎叫著從火海里鉆出來。
  
  他們身上都冒著火苗子。她聽到那個(gè)熟悉的聲音在喊叫:“躺下打滾呀!躺下打滾!”
  
  那個(gè)喊叫的人帶頭,轱轆似地沿著河堤滾下來,好像一個(gè)火球兒。十幾個(gè)火球隨后滾下來;饻缌耍麄兩砩、頭發(fā)上冒著青煙。原先那碧綠的與灌木葉子同樣顏色的漂亮衣服,失去了本來面目,貼在他們身上的,是一些烏黑的破布片兒。有一個(gè)身上躥火的人,沒有就地打滾,而是嗷嗷地叫著,風(fēng)風(fēng)火火往前跑。
  
  跑到她們棲身的胡麻地前,那里有一個(gè)蓄著臟水的大坑,坑里茂盛地生長著一些雜草和幾棵像樹一樣粗壯的水荇,通紅的莖稈,肥大的葉片是鮮嫩的鵝黃色,梢頭高挑著一束束柔軟的粉紅色花序。那渾身著火的人一頭扎到水坑里,砸得坑中水花四濺,一群半大的、尾巴剛剛褪掉的小青蛙從坑邊的水草中撲撲楞楞地跳出來,幾只潔白的、正在水荇葉背產(chǎn)卵的粉蝶輕飄飄地飛起來,消逝在陽光里,好像被灼熱的光線熔化了。那人身上的火熄了,全身烏黑,頭上臉上沾著一層厚厚的爛泥,腮上彎曲著一條細(xì)小的蚯蚓。分不清哪是他的鼻子哪是他的眼,只能看到他的嘴。他痛苦地哭叫著:“娘啊,親娘,痛死我啦……”一條金黃的泥鰍從他嘴里鉆出來。他在泥塘里蠕動著,把水底沉淀多年的腐臭氣味攪動起來。
  
  那些撲滅了身上火的人,都趴在地上呻吟、咒罵,他們的長槍短棒都扔在地上,只有那個(gè)黑臉瘦漢,攥著那柄小槍,焦急地說:“弟兄們,快撤,日本人過來了!”
  
  被燒傷的人好像沒聽到他的話,照舊趴在地上。有兩個(gè)抖抖顫顫地站起來,晃晃蕩蕩走了幾步,隨即又摔倒了。“弟兄們,快撤!”他大叫著,用腳踢著趴在他身邊那個(gè)人的屁股。那個(gè)人往前爬了幾步,掙扎著跪起來,哭著喊:“司令,我的眼,我的眼啥也看不見了……”
  
  她終于知道黑臉人名叫司令,她聽到司令焦灼地喊:“弟兄們,鬼子上來了,她看到,東邊高高的河堤上,二十幾匹日本大馬馱著日本兵,擺成兩路縱隊(duì),水一樣流過來。盡管堤上煙火彌漫,但日本馬隊(duì)隊(duì)形整齊,大馬探著頭,邁著小碎步子,一匹追著一匹跑。跑到陳家胡同那兒,前邊的馬帶頭沖下河堤,后邊的馬緊跟著,沿著河堤外的開闊地(這片開闊地是司馬家晾曬莊稼的打谷場,鋪著金黃色的沙土,平展堅(jiān)硬)突然加了速度。馬塌下腰,邁開大步;跑成一條線。日本兵齊刷刷地舉起了耀眼的、窄窄的長刀,嗷嗷地叫著,旋風(fēng)般卷過來。
  
  司令舉起槍,對著日本馬隊(duì)的方向,胡亂開了一槍,槍口冒出一朵小小的白煙。然后,他扔掉槍,瘸著一條腿,歪歪斜斜地對著上官姐妹們藏身的地方跑過來。一匹杏黃大馬緊擦著他的身體跑過去,馬上的日本人迅速地側(cè)過身體,馬刀直沖著他的腦袋劈下來。他的身體前撲,腦袋完整無缺,但右肩上一塊肉被削掉,飛起來,落在了地上。她看到那塊巴掌大的皮肉,像一只剝了皮的青蛙在地上跳躍。司令哀鳴一聲,歪在地上,往前打了幾個(gè)滾,趴在一棵蒼耳子旁邊,一動也不動了。騎杏黃大馬的日本兵調(diào)轉(zhuǎn)馬頭沖回來,對著一個(gè)拄著大刀立起來的大個(gè)子男人沖過去。那男人滿臉驚恐,無力地舉起大刀,好像要戳向馬頭,但那馬的前蹄躍起,一下子把他踩翻了。日本兵從馬上探下身去,一刀把他的腦袋劈成了兩半,白色的腦漿子濺在了日本兵的褲子上。轉(zhuǎn)眼的時(shí)間,十幾個(gè)從灌木叢中逃出來的男人,便永遠(yuǎn)地安息了。日本人縱著馬,余興未消地踐踏著他們的尸體。
  
  這時(shí),從村子西邊那一片稀疏的松樹林子里,又有一群騎兵跑過來。騎兵后邊,是一大片黃色的人群。兩隊(duì)騎兵會合后,沿著南北大路,向村子里撲去。那群扛著烏溜溜鐵筒子、戴著圓頂鐵帽子的步兵,跟著騎兵,一窩蜂般涌進(jìn)了村子。
  
  河堤上的火熄滅了,一團(tuán)團(tuán)黑煙直沖天空。她看到河堤上一片漆黑,殘缺不全的灌木枝條散發(fā)出好聞的焦香味兒。無數(shù)的蒼蠅仿佛從天而降,落在被馬蹄踩得稀爛的尸體上,落在地面的污血上,落在植物的莖葉上,也落在司令的身體上。她眼前的一切都被蒼蠅覆蓋了。
  
  她的眼睛枯澀,眼皮發(fā)粘,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現(xiàn)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從來都沒看到過的景象:有脫離了馬身蹦跳著的馬腿,有頭上插著刀子的馬駒,有赤身裸體、兩腿間垂著巨大的陽物的男人,有遍地滾動、像生蛋母雞一樣咯咯叫著的人頭,還有幾條生著纖細(xì)的小腿在她面前的胡麻稈上跳來跳去的小魚兒。最讓她吃驚的是:她認(rèn)為早已死去的司令竟慢慢地爬起來,用膝蓋行走著,找到那塊從他肩膀上削下來的皮肉,抻展開,貼到傷口上。但那皮肉很快地從傷口上跳下來,往草叢里鉆。他逮住它,往地上摔了幾下,把它摔死,然后,從身上撕下一塊破布,緊緊地裹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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