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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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發(fā)動汽車時,克里斯蒂娜瞥了一眼手表。她根本沒發(fā)覺她來佩特拉和英格這兒已經(jīng)兩小時了。她愧疚地從包里取出手機,尋找約翰的號碼。電話被直接轉(zhuǎn)到他的語音信箱,他關(guān)掉了手機?死锼沟倌葤斓降管嚀,轉(zhuǎn)彎離開停車場。
已經(jīng)是休假的第四天了,再有七天,克里斯蒂娜就要返回漢堡,約翰返回不來梅,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中去。從某種程度上說,一起度過的日子總比分居的時間快得多?死锼沟倌冗^去五年都是一個人生活的。離婚后的頭兩年她覺得很困難,雖然有過戀愛關(guān)系,有過幾次快餐式愛情故事,但沒有什么真正威脅到她的單身生活。她覺得那樣不錯:她的住房,她的朋友們,因為有人打電話或前來拜訪隨時拋棄每日計劃的自由。沒有義務(wù),沒有商談,沒有妥協(xié)。不錯,有時候,冬天床冷冰冰的,冰箱空空如也,周六晚上形單影只地吃速凍比薩餅,第八次重復(fù)收看一部電視偵探劇,她幾乎能為他們的同步配音。盡管如此,一想到她的婚姻,她就想,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呢,甚至糟糕得多。
當(dāng)她去年夏天在諾德尼島認(rèn)識約翰時,她以與十三歲那年同樣的速度熱戀上了他:膝蓋發(fā)抖、渾身發(fā)熱、心跳加劇,再加上青春期的盲動。就像電影里一樣,甚至像一部有著美滿結(jié)局的電影一樣,妙不可言,而且依然如此。最美妙的是——當(dāng)然除了約翰——她根本不必改變什么。她至今安排得很美妙的生活依然美妙,只不過現(xiàn)在冬天床經(jīng)常是暖和的,冰箱大多時候是滿的,周六晚上換成了約翰之夜。他們一個周末在不來梅過,另一個在漢堡過。一切都很好,確實是好。幾周前約翰問過她,這種兩地分居的生活她還想過多久。克里斯蒂娜回答:“至少兩百年。”他不覺得這種回答滑稽。他嫌老是開車來開車去,慢慢地他也老了,不能什么重要東西都在電話里商談,周末推開麻煩話題,只因為想過得快樂?死锼沟倌妊b得好像她不懂他指的是什么麻煩話題似的,這樣一切都很好啊。約翰嚴(yán)肅地望著她,后來沒再追問。
她不得不在坎普斯旁的交通燈前停下來。旁邊的人行道上站著一對,女的在對男的講話,男的神經(jīng)質(zhì)地擺手拒絕,她抓住他的臂肘,他粗暴地扯開胳膊。
克里斯蒂娜戰(zhàn)栗了一下,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紅色交通燈上。她不想他們成為這樣的一對,可怕。她想為見到約翰而高興,對他心存渴望。她篤信,住在一起是不可能這樣的。怎么可能呢?分開六至八小時,對方就又回到家里,這么短的時間里不會形成渴望,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當(dāng)時她沒能解決這個問題。另外她痛恨變化,這是她父親的基因,她完全繼承過來了。在她的前夫欺騙她時,她痛恨改變自己的生活。她不想搬去一套擺著新家具的陌生房子,她不想要新地址和新的電話號碼,不想要新車牌,不想要新發(fā)型、新牙醫(yī),她希望一切都保持原樣。可是不行,事后她不得不承認(rèn),一切,確實是一切,毫無例外,都變好了。盡管如此,曾經(jīng)的困難讓她因此不想再變化。這輩子都不想再要了。
紅燈跳轉(zhuǎn)?死锼沟倌壤^續(xù)行駛。跟約翰相處的一切實際上毫不復(fù)雜。他們處理得很好,每天通電話,每個周末見面,總是很愉快。另外他倆都有許多假期。最初是克里斯蒂娜在不來梅待了幾天,約翰雖然必須工作,可他們每天見面。兩個月后,約翰來漢堡。真是美妙,可之后克里斯蒂娜對重新獨享她的住房并不怎么傷心。她打定了主意,在敘爾特島上的這次休假也應(yīng)該同樣美妙。
經(jīng)過坎彭出口的指示牌之后,她加大了油門。一輛汽車向她迎面開來,沖她閃著燈。一輛紅色甲殼蟲,安妮卡。她一個人坐在車子里,舉起一只手,克里斯蒂娜回答她,心里馬上琢磨起她從哪兒來。是跟約翰在里斯特約會回來嗎?克里斯蒂娜使勁搖搖頭,調(diào)大收音機的音量。她確實猜錯了。過去幾周很辛苦,她累壞了,神經(jīng)緊張,情緒不好。她真的需要這次和約翰的休假,但她不想談她的麻煩,它們總會有辦法解決的。她根本沒興趣去聽別人談?wù)撍麄兊膯栴},更別說去解決了。她尤其不想遇到新問題。絕對不想。
約翰躺在花園里的一張?zhí)梢紊峡磿?死锼沟倌仍谀_的這頭坐下,他將墨鏡推上去,含笑望著她。
“喏?全搞清楚了?”
她親一口他的膝蓋,將她的額頭在上面擱了會兒。“哎呀,我相信,這一切都是熾熱的空氣造成的。”她坐直身體,回答說,“英格姑媽雖然有點不正常,但這也可能跟尼森夫人去世了有關(guān)。那是她老師,跟她關(guān)系密切。這件事恐怕讓她十分痛苦。”
約翰從躺椅上放下腳,坐到克里斯蒂娜身旁,拿胳膊箍住她。“我不是說了嗎?”
克里斯蒂娜抓起他的手,手指纏住他的。“我們沒能多談,她先是拿抹布蓋在臉上睡覺,后來我父親來了。”
約翰笑了。“這對兄妹。∥椰F(xiàn)在要不要換衣服?換完我們就溜走,就我倆。”
克里斯蒂娜一邊注視著他,一邊拂去額頭上的一縷頭發(fā)。他是個了不起的家伙,是很久以來她遇到的最好的人,她不愿這種情況發(fā)生變化,她要為此做點努力。她親他一口,說道:“好主意。趕快!”
三
紅帽子。英格輕抹帽檐上的紅絲帶。她過去從未有過這種帽子,她一直喜歡戴便帽。第一,便帽更便宜;其次,它們能給耳朵保暖;第三,英格的頭顱相對于女人來說特別大。她從前去大陸旅游時已經(jīng)跟她的女友瑪麗亞一起去過弗倫斯堡或胡蘇姆的大百貨商店的帽子部,試過所有的款式?涩旣悂喆髌饋砗孟衲切┟弊邮菍樗喼频乃频模鼈兇髟谟⒏耦^上就像蓋子,頭一動就會掉下來。每次出游,瑪麗亞總是很開心,而隨后英格總是很受打擊。
在巴特奧恩豪森,有一回喝完香檳后她給蕾娜特講了這事。英格記不得當(dāng)時是怎么個情況了,可她們多少談到了她們年輕時如何幻想自己未來生活的話題。英格告訴蕾娜特,她總是看到自己置身在社交圈子里,一身黑衣,頭戴大帽子。而現(xiàn)實生活中她頂多就戴過一頂絨線帽。蕾娜特認(rèn)為,英格長著一張適合戴帽子的臉。另外,一頂帽子就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英格做戴便帽的穆勒夫人做得夠久了,向新的彼岸突圍的時間到了。英格被她說動了心,第二天她們?nèi)サ揭晃慌畷r裝師那兒,她按蕾娜特的精確指示給英格做了這頂紅帽子。這是蕾娜特送給她的新女友的禮物,同時也是對生活的一個承諾。
英格拉上黃色衣服的拉鏈。她本想買件黑色的,可蕾娜特打消了她的想法。“你這年齡的人只有參加葬禮時才穿黑色的,你要穿點艷麗的。”
她謹(jǐn)慎地戴上帽子,她可不想毀掉發(fā)型。她相信這是一頂幸運帽。唇膏是同樣的顏色,她涂好口紅,往鏡子里瞟一眼,伸手拿起拎包。
“好了,英格,出發(fā)了。”
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因為她講得很大聲,因為她很開心。
兩小時后她站在博伊森路,轉(zhuǎn)身面對她剛從里面出來的房子。他站在樓上的窗戶旁,緩緩抬起手。英格笑吟吟地向?qū)Ψ綋]手。他長得真的風(fēng)度翩翩,綠襯衫突出了他的眼睛。英格本不喜歡花襯衫,瓦爾特一律只穿白色或藍(lán)白條紋的,衣櫥里絕不會掛一件綠襯衫的。英格腦海里聽到他說:“我又不是鸚鵡。”
馬克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很時尚,會保養(yǎng),他的體味很好聞,他的衣櫥里肯定有許多花襯衫。好吧,他也要比瓦爾特年輕十五歲呢。而瓦爾特五十出頭時也從沒穿過綠襯衫。這事現(xiàn)在也無所謂了。
英格搖搖頭,甩掉有關(guān)她丈夫的念頭,最后一次抬頭望了望窗戶,走上弗里德里希路。在乘車回坎彭之前,她還想去海灘林蔭大道上的時裝店看看,也許她該再給自己買件黃色的。看樣子她是適合這種花衣服的女人,雖然過去這么多年她從沒有想過。馬克欣賞地看著她說,她穿這件衣服要年輕好幾歲。他實在沒想到,這種黃色特別適合她。英格懶洋洋地摘下帽子,雙腿交疊,感覺自己很有魅力。之后一切都無比美妙……
在“艏旗”餐廳,大群人坐在蝦、魚肉面包和葡萄酒前面。杯盞交錯,“咣當(dāng)”聲不停,英格感到奇怪,最后她發(fā)覺這響聲不是來自桌子,而是來自她的拎包里,是她的手機在響,她停下腳步,掏出手機,看著顯示屏。
“你好,瓦爾特。我不能從固定電話給你回電,我在路上。”
她慢慢地繼續(xù)往前走,實際上是期望他趕緊結(jié)束通話。
“嗯,英格,你也不必給我回電,我只是想聽聽你過得怎么樣。”
“拿固定電話打手機,你平時可老嫌太貴的。出什么事了嗎?”
瓦爾特的聲音令人寬心。“沒有,一切正常。皮婭問你還要在敘爾特島待多久,問我為什么不可以一起去。”
英格找個稍微遠(yuǎn)離喧嘩的花圃邊沿坐下。“你對她說什么了?”她栩栩如生地看到他一臉緊張。
“我對她說什么了?那好吧,說她的母親在節(jié)食療養(yǎng)之后有點勞累過度,說我犯了個小錯誤,因為那個糖尿病夜晚,說你還想再休幾天假,我太忙了。我這么說,是想讓孩子感覺安心。”
“瓦爾特!孩子都四十歲了,她不會這么快就感覺不安的。”
瓦爾特喘著粗氣。“可是英格,我應(yīng)該說什么呀?你節(jié)食回來,很滑稽,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新東西,煮那么一種筍,不停地跟這位蕾娜特打電話,她對待我的方式好像我頭腦不正常似的。”
“她什么時候跟你講過話?”
“我接電話的時候,每次她都用陰森低沉的聲音說:‘我是蕾娜特,我找英格。’真沒禮貌。”
這是典型的瓦爾特,他又在因為小事激動了。
“好吧,瓦爾特,你現(xiàn)在有什么事?”
“為什么這么問?”
“是你給我打電話的。”
“啊……是……我本來找你做什么來著?……我想知道,你什么時候回家。你不在,這兒有點無聊。”
英格忍住沒有笑出來。“瓦爾特•穆勒,這是你多年來對我說的最可愛的話。”
“廢話,我能怎么辦?我可不擅長講那種,怎么說來著,甜言蜜語。”
“對此你應(yīng)該反省反省。”英格站起來,走動幾步。“我告訴過你,我想做點改變,我們的生活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了,我們甚至?xí)䶮o聊得摔倒的。”
“可是英格!事情并沒有……”
“不,瓦爾特,事情就是這樣。我現(xiàn)在掛斷電話,因為我站在購物大街中央,不想在這里跟你討論上幾個小時。”
“可你總會……我是說,你現(xiàn)在不會在干傻事吧?”
“什么叫傻事?關(guān)鍵是,我終于在做點事了。等事情更明朗一些之后,我會跟你好好談?wù)劦摹,F(xiàn)在請保重,照顧好自己,再見。”
“英格?”
“什么事?”
“你是不是有秘密瞞著我?”
英格思緒紊亂,她痛恨撒謊,可現(xiàn)在這一點用沒有。“讓我們這么講吧:我擁有小小的信息優(yōu)勢。合適的時候我會全部告訴你的,我現(xiàn)在只能對你講這么多。對不起。”
可以聽到另一端傳來一聲長嘆,緊接著又是一聲。隨后安靜了。
“瓦爾特?”
“我剛剛感覺到一種壓迫,在胃里,偏上一點。”
“你胃里沒有壓迫,你也不會心肌梗塞,你的測量結(jié)果一切正常。讓我先安靜幾天,之后我們看看情況再通電話。吃好點,別總吃咖喱香腸。”
她現(xiàn)在為什么這么說?瓦爾特總這么做,她自己有責(zé)任。他六十五歲,有豐厚的退休金和收入可觀的兼職,他在她療養(yǎng)時讓人把自己照顧得很好。英格輕聲咳嗽。
“我現(xiàn)在得走了。好了,再見。”
他沒來得及回答,英格就按下紅色按鈕,將手機放回了拎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