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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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過了河,分散到各村去。師部住在我們村。那些日子就像過年一樣,全村人都激動。從我家?guī)坷锍冻隽藥资娫捑,伸展到四面八方去。英俊的蔡隊長帶著一群吹拉彈唱的文藝兵住在暖家。我天天去玩,和蔡隊長混得很熟。蔡隊長讓暖唱歌給他聽。他是個高大的青年,頭發(fā)蓬松著,眉毛高挑著。暖唱歌時,他低著頭拼命抽煙,我看到他的耳朵輕輕地抖動著。他說暖條件不錯,很不錯,可惜缺乏名師指導(dǎo)。他說我也很有發(fā)展前途。他很喜歡我家那只黑爪子小白狗,父親知道后,馬上要送給他,他沒要。隊伍要開拔那天,我爹和暖的爹一塊來了,央求蔡隊長把我和暖帶走。蔡隊長說,回去跟首長匯報一下,年底征兵時就把我們征去。臨別時,蔡隊長送我一本《笛子演奏法》,送暖一本《怎樣演唱革命歌曲》。
“小姑,”我發(fā)窘地說,“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
我們村是雜姓莊子,張王李杜,四面八方湊起來的,各種輩分的排列,有點亂七八糟。姑姑嫁給侄子,侄子拐跑嬸嬸的事時有發(fā)生,只要年齡相仿,也就沒人嗤笑。我稱暖為小姑是從小慣成的叫法,并無一點血緣骨肉的情分在內(nèi)。十幾年前,當(dāng)把“暖”與“小姑”含混著亂叫一通時,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這一別十年,都老大不小,雖還是那樣叫著,但已經(jīng)無滋味了。
“小姑,難道你真的不認(rèn)識我了嗎?”說完這句話,我馬上譴責(zé)了自己的遲鈍。她的臉上,早已是凄涼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洇著,將一綹干枯的頭發(fā)粘到腮邊。黝黑的臉上透出灰白來。左眼里有明亮的水光閃爍。右邊沒有眼,沒有淚,深深凹進(jìn)去的眼眶里,栽著一排亂紛紛的黑睫毛。我的心拳拳著,實在不忍看那凹陷,便故意把目光散了,瞄著她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陽光下因汗?jié)穸W亮的頭發(fā)。她左腮上的肌肉聯(lián)動著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著,造成了一種凄涼古怪的表情。別人看見她不會動心,我看見她無法不動心……
十幾年前的那個晚上,我跑到你家對你說:“小姑,打秋千的人都散了,走,我們?nèi)ゴ騻痛快。”你說:“我打盹呢。”我說:“別拿一把啦!寒食節(jié)過了八天啦,隊里明天就要拆秋千架用木頭。今早晨把勢對隊長嘟噥,嫌把大車?yán)K當(dāng)秋千繩用,都快磨斷了。”你打了一個呵欠,說:“那就去吧。”白狗長成一個半大狗了,細(xì)筋細(xì)骨,比小時候難看。它跟在我們身后,月亮照著它的毛,它的毛閃爍銀光,秋千架豎在場院邊上,兩根立木,一根橫木,兩個鐵吊環(huán),兩根粗繩,一個木踏板。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陰森森,像個鬼門關(guān)。架后不遠(yuǎn)是場院溝,溝里生著綿亙不斷的刺槐樹叢,尖尖又堅硬的刺針上,挑著青灰色的月亮。
“我坐著,你蕩我。”你說。
“我把你蕩到天上去。”
“帶上白狗。”
“你別想花花點子了。”
你把白狗叫過來,你說:“白狗,讓你也恣悠恣悠。”
你一只手扶住繩子,一只手?jǐn)堊“坠,它委屈地嚶嚶著。我站在踏板上,用雙腿夾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漸漸有了慣性。我們漸漸升高,月光動蕩如水,耳邊習(xí)習(xí)生風(fēng),我有點兒頭暈。你格格地笑著,白狗嗚嗚地叫著,終于悠平了橫梁。我眼前交替出現(xiàn)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墳丘,涼風(fēng)拂面來,涼風(fēng)拂面去。我低頭看著你的眼睛,問:“小姑,好不好?”
你說:“好,上了天啦。”
繩子斷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飛到刺槐叢中去,一根槐針扎進(jìn)了你的右眼。白狗從樹叢中鉆出來,在秋千架下醉酒般地轉(zhuǎn)著圈,秋千把它晃暈了……
“這些年……過得還不錯吧?”我囁嚅著。
我看到她聳起的雙肩塌了下來,臉上緊張的肌肉也一下子松弛了。也許是因為生理補償或是因為努力勞作而變得極大的左眼里,突然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線,刺得我渾身不自在。
“怎么會錯呢?有飯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不缺,這不就是‘不錯’嗎?”她很潑地說著。
我一時語塞了,想了半天,竟說:“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據(jù)說,就要提我為講師了……我很想家,不但想家鄉(xiāng)的人,還想家鄉(xiāng)的小河、石橋、田野、田野里的紅高粱、清閑的空氣、婉轉(zhuǎn)的鳥啼……趁著放暑假,我就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