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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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琇心里堵得慌,珠釵是母親留給自己唯一的遺物,更何況它還包含了白虎符的下落,如今卻被弄丟,她實在心情難以平靜?伤浦炭拗蓱z,想來她確實一片真心為了救阿鄴出來,也不忍再苛責(zé)她,只點頭道:“罷了,那珠釵丟了就丟了。你還是回來侍候吧。”
馮阿姆見了也只能作罷,搖頭領(lǐng)著水碧出去。
白袖走到外間,見寢殿門前堆了數(shù)丈高的紅綃,數(shù)十箱寶函,便知是宮外賈家的彩禮送來了。她轉(zhuǎn)過廊廳,卻見著有個身影頗為眼熟,趕緊便去給阿琇報了信:“公主,賈府送彩禮的來了,奴婢瞧著來的人是上次給公主送珠釵的那位。”
阿琇聞言一怔,起身徑直就往外走去,白袖很少見到公主這樣失態(tài)的模樣,一時倒有些心中納罕。阿琇走到廊下,果見劉聰負手立在那里看雪景,雪片不斷地落在他的衣襟上,與他鬢上的發(fā)巾同色。
偶有風(fēng)起,阿琇身上一寒,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卻見他轉(zhuǎn)過頭來,目也不瞬地望著自己。阿琇瞧著他身上換了驍騎的服色,忽然想起皇后對劉和的親近,心里生了冷意,便道:“恭喜將軍,高升了校尉。”
“阿琇,”他目光一閃,似是不信一般,“你何時與我如此生分?”
阿琇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他,鼻子卻是發(fā)酸:“這里是落魄之地,最受皇后嫌惡,恐會耽誤將軍富貴前程。將軍父子都是朝中炙手可熱的紅人,以后還是少來往的好。”
“阿琇,你怎么會誤會我這樣深?”他有點著惱了,“我千辛萬苦央求了大哥來救你出苦海,把一門的臉面身家都賠上了,你就這樣來感激我?”
“阿琇,這次確實是你誤會了玄明。”柱后忽地轉(zhuǎn)出一個人來,卻是成都王司馬穎。
“十六叔。”阿琇看到司馬穎,眼圈頓時紅了,又是委屈又是難過,“我的珠釵被皇后奪去了,那珠釵里藏有白虎符的秘密。”
“這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虎符的事不用急,我們要慢慢想辦法。”司馬穎這次是悄悄回京,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發(fā)生的事。他見阿琇對劉聰頗有誤會,便解釋道:“這次劉和來京雖然是奉了父親之命,但他得知你和阿鄴被皇后所囚后,就出了金蟬脫殼之計,想先假意把你娶回匈奴,到時候只要出了宮離開了賈后的視線,你便可以安然解脫了。”
“那莽……莽夫……”阿琇對司馬穎自是深信不疑,一雙秀目卻瞧向了劉聰,目中有些疑慮,改口道,“你大哥是你央求來京的?”
劉聰負著手來回踱步,嘆了口氣道:“我大哥雖然樣貌粗獷,卻并非魯莽無禮之人。”劉和是劉聰?shù)拈L兄,他其實為人足智多謀,心思又十分縝密,是劉淵麾下最得力的助力。
其實司馬穎與劉和這次回京都瞧出了劉聰對阿琇頗有情意,司馬穎雖然與劉淵不和,但瞧在阿琇的面子上,也樂得撮合這門親事;劉和又瞧準(zhǔn)了賈后希望阿琇不得善終的歹毒心思,便故意裝出一副愚笨兇蠻的模樣,騙得賈后將阿琇許諾嫁到劉家。
到時候只要把親接走,遠到塞外,阿琇真正嫁給誰就不是賈后能做得了主的了。此計原本天衣無縫,誰料賈謐從中插了一手,將親事?lián)v亂,而齊王出于義憤,更是亂中添亂,如今劉和被迫要娶東海,已是騎虎難下;阿琇卻要嫁入賈家,實在是陰差陽錯。
阿琇聽罷司馬穎解釋原委,目中含淚,低聲道:“是我錯怪你們了。”
“只是如今施計不成,只能用強將公主救走了。”劉聰嘆了口氣道,“今日王爺費盡辛苦,才得了機會帶我入宮來救公主,公主只需跟侍女調(diào)換服飾,然后跟我們出宮,到時候?qū)m外我大哥已經(jīng)安排好了人馬接應(yīng),星夜就可以帶你離開京城。”
阿琇恍然大悟,心中感激劉聰與十六叔的周密安排,卻又想到了些什么,問道:“你大哥既然是奉命來京,這樣帶我倉皇逃走,豈不是之前在皇后面前的喬裝做作都會暴露?勢必還會影響你大哥的事。”
劉聰兄弟其實也早已經(jīng)想過此節(jié),這樣做是最下策。但事出倉促,司馬穎皺眉道:“雖是不妥,但也只能如此了,你趕緊去換衣服就是了。”
“我宮里只有個白袖,是我的貼身侍女,”阿琇細細想了一瞬,搖頭道,“我如果跟她對換了服飾,那她必然會因此喪命。”
“這些我們都已有安排。”劉聰輕輕擊掌,白袖便從殿內(nèi)走了出來。
“公主你先走吧,奴婢不怕留下來。”白袖此時聽阿琇提到自己,忙說道,“何況奴婢是個小小的宮女,皇后娘娘也不會對我怎么樣的。”
阿琇握住了她的手,只是搖頭:“水碧差一點就沒了性命,我不能再讓你有事。”
白袖猛然有些失神,轉(zhuǎn)頭望了劉聰一眼,目中已是淚光盈盈,過了片刻才道:“公主,奴婢不怕。”
“連白袖也是你們的人?”阿琇瞬時已是醒悟過來,忽然意識到劉聰為何在宮中能夠數(shù)次輕而易舉地見到自己,事事都這樣容易擺平。
白袖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司馬穎卻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柔聲說道:“快些換衣裳吧,再不出宮就趕不及了。白袖只是個小宮女罷了,等你走了本王再想辦法把她接出宮來。”
白袖領(lǐng)著阿琇去換過衣衫,劉聰上下打量阿琇,只見她身著丫鬟的紫碧紗紋雙裙,雖未施粉黛,芙面卻自有麗色,在人群中實在打眼,他想了一瞬,伸手沾了些煤灰,輕輕擦在阿琇臉上。阿琇一躲,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要遮住自己的麗色。他在阿琇兩頰都抹了些灰,灰塵撲面瞧不出本來面貌了,滿意道:“這樣便妥當(dāng)了。”
當(dāng)下無話,司馬穎入宮備了馬車,原本是讓劉聰領(lǐng)了送聘使者的差事,此時混出去時便讓阿琇站在馬車之側(cè),裝作是隨侍宮女的模樣。
幾人行至鳳樓門前,守城士兵驗過劉聰?shù)难票闶疽夥判小Q垡娭砗笪《氲牡坳I越來越遠,阿琇長長地吐出口氣,劉聰拍了拍她的手,目中露出幾分安慰之意。
正此時,忽聽守城士兵齊聲道:“見過賈公爺。”
三人都是一驚,阿琇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大氣也不敢透。劉聰左手拉住了她的柔荑,右手卻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
到底司馬穎沉穩(wěn)些,抬頭望去,只見賈謐和程據(jù)兩人竟是并肩而來。賈謐見到司馬穎微微皺起眉頭,道:“成都王不是去平陽了嗎,千里迢迢的路程,王爺竟是來去隨意得緊。”
司馬穎從容道:“本王聽聞齊王殿下患病,有幾分擔(dān)心,特回來探望。”
“哦?”程據(jù)卻嘴邊含了笑,目光在阿琇身上一轉(zhuǎn)而過,瞥過劉聰按著劍柄的手,語氣仍是淡淡的:“既是給齊王探病,怎么王爺又在宮里?”
劉聰倏然反應(yīng)過來,把僵直的右手悄悄放了下來。
司馬穎反應(yīng)十分快,淡笑道:“本王和太醫(yī)一樣,在宮中也有牽掛,不可以一探嗎?”此語便是赤裸裸地挑釁程據(jù)了。
程據(jù)面上終于露出了尷尬,十分不悅地重重“哼”了一聲。
所幸賈謐似是滿懷心事,并沒有注意到他們的這些舉動,只一點頭道:“既如此,王爺請便。”他清清淡淡地一行禮,便領(lǐng)著程據(jù)而去。劉聰沒想到竟這樣容易就混過去了,他這時才感覺到阿琇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兩人直走得看不到人影了,司馬穎方才轉(zhuǎn)過頭來,心內(nèi)如同放下一塊石頭,對阿琇和劉聰說道:“走吧。”
城里最大的客棧名喚上元居,這里地處洛陽城繁華的南市與北市的交匯處,終日人流不息,熱鬧非凡。司馬穎在這里早已訂下了三間客房,此時安頓劉聰和阿琇住了進去,瞧著阿琇面色還是蒼白得緊,知她心中害怕,便對二人說道:“過了午后我還要去大牢里把阿鄴弄出來,晚上大家就可以起程上路了。劉聰你帶著阿琇去南市上轉(zhuǎn)轉(zhuǎn),替她買兩身合適的衣衫,穿著宮中服飾趕路終是不便的。”
阿琇一聽要去救阿鄴,趕忙道:“十六叔,帶我也去大牢。”
劉聰笑道:“你又無武功在身,去了大牢王爺還要分身救你,你還嫌不夠亂嗎?”
阿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劉聰望著司馬穎,誠懇地說道:“王爺,我有一家臣名叫匐勒,武功十分了得,可做王爺助力。”說著他高聲喚了一聲,一個身材十分高大的羯族漢子便走了進來,粗聲粗氣道:“匐勒見過四公子。”
劉聰忙道:“還不先見過王爺和公主。”
那漢子并不施禮,只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漢話說道:“匐勒只認(rèn)得四公子,并不認(rèn)其他人。”
阿琇見此人體格雄壯,額頭寬廣,顴骨很高,雙眼若銅鈴一樣,相貌十分兇惡,心下也有幾分害怕。司馬穎卻贊嘆地擊掌稱贊道:“好一個猛士。”
劉聰微微一笑:“王爺若看得中此人,便讓他隨著同去大牢,也許能幫上些小忙。”
司馬穎望著匐勒問道:“你可愿隨孤王走一趟?”
匐勒大聲道:“四公子有命,匐勒誓死完成。”說罷,便自去門口守衛(wèi)。
司馬穎望著匐勒的背影,起了愛才之心,問劉聰?shù)溃?ldquo;匐勒是重義之人,這樣好的俠士你從哪里尋來?”
劉聰?shù)溃?ldquo;說來還是幾年前,有一天我從東朝門過,遠遠地瞧見駙馬都尉王濟揪著一個壯漢不放,旁邊圍了不少人。我瞧著那壯漢做羯人打扮,心生了幾分相惜之心,便過去問個究竟。卻原來是那漢子不小心沖撞了駙馬的車駕,驚了他的大宛寶馬。王濟不依不饒,定要這漢子賠馬來,這漢子一看穿著就是貧賤之人,哪里賠得起馬,當(dāng)下漲紅了臉在原地,任王濟如何喝罵也不吭聲。”
阿琇聽了直皺眉:“王濟也是當(dāng)世有名的名士,又是駙馬都尉,怎么這樣的小氣市井。”
司馬穎卻知道緣由,他想著王濟為人那副樣子,忍住笑道:“你有所不知,王濟說起老莊來侃侃而談,有名士之風(fēng),可他愛馬如癡,什么事只要涉及到他的馬,他便像換了個人。”
劉聰也覺得好笑,說道:“正是這樣的。恰好那幾日家中送來了一匹西域名馬獅子驄,我過去問清了緣由后,便將這馬賠給了王濟,給那壯士解了圍。”
“那這壯士從此就跟隨于你了。”阿琇接口道。
司馬穎卻沉思不語,心想這樣的壯士絕非一匹馬就能換來的。卻聽劉聰續(xù)道:“沒想到那日晚上我下朝回家后,這壯士竟跟了我來。說自己名叫匐勒,是羯族的逃奴,想從此投靠于我,我雖救他一次,卻不想惹下這樣天大的麻煩。”
阿琇茫然無知,司馬穎卻深知其中關(guān)竅,解釋道:“按我朝律法,逃奴是死罪。收容逃奴也是要連坐受誅的,就算是本王,也不敢輕易冒這樣的險。”
阿琇大是憤憤不平:“這是什么臭規(guī)矩,讓人為奴本來就是陋習(xí),逃出來還要殺掉就更不應(yīng)該了。”
劉聰苦笑道:“我給他講清了其中關(guān)節(jié),匐勒便拜了三拜,自是去了。我本以為此事就此了結(jié),卻不料半個月后,我從南市經(jīng)過,見路中間誅殺幾個死囚,我無意抬頭望了一眼,卻正好瞧見匐勒就被綁在斷頭臺上。”
阿琇大驚失色:“他被發(fā)現(xiàn)是逃奴了嗎?”
“我起初也這么想,”劉聰搖頭道,“便過去悄悄打聽了一下,卻得知這次是王濟的族弟王敦要殺他。原來那匹大宛馬是王敦打賭輸給王濟的,他瞧著王濟得意洋洋地又領(lǐng)了匹更好的獅子驄回來,心中生了嫉恨之心,就找了個由頭,說匐勒相貌兇惡,空有奇志,把他抓了起來。”
“荒唐,荒唐!”阿琇氣得臉都漲紅了,“王氏兄弟虧得還出身于瑯琊大族,怎么這樣小肚雞腸,荒唐可笑。”
司馬穎嘆道:“有時候愈是出身豪門大族的人,反而愈發(fā)的心胸狹隘,不能容人。”
劉聰說道:“我當(dāng)時也想起王氏是瑯琊郡的望族,便去求了瑯琊王,這才留下了匐勒的一條性命,但經(jīng)此之后,難保王氏兄弟不會再找匐勒麻煩,樼鹜跻差H為喜愛匐勒,索性替他脫了籍,讓他做了我的家臣。”
阿琇這才呼出了一口長氣,拍手叫好道:“久聞瑯琊王慷慨豪邁,如今聽聰哥哥一說,果然名不虛傳。”
司馬穎腦海中卻轉(zhuǎn)過一個念頭,瑯琊王竟是常在京中的,怎么自己從未聽說過此事?然而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瞧了瞧外面的天色,便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動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