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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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我們六年后的再次相見。我十五歲初初長成,他也由當年的青澀模樣,長成了那樣一個耀眼的少年,有寬闊的脊背和肩膀。
我趴在他背上,聞著他頸項間熟悉又帶了點新鮮的陌生的氣息,心里有某種東西,像是埋在地里的白菜種子,慢慢的緩緩的破土而出,說不清道不明。
后來我與外祖說時,他捻著胡須,意味深長與我道:“典型性青春期情竇初開癥狀。”
言畢,望著我憂傷一嘆,“妮大不由她外公,我的乖乖小阿離的春天來了。”
春天的確是來了,岸邊的楊柳條抽了芽,成雙成對的老燕子叼著小燕子回來忙忙乎乎的搭巢,水中寒鴉雙雙游上岸,肩并肩在沙灘上慢吞吞散步,山茶越來越醉人眼。
我勾著云洲手指追趕一只喝的醉醺醺的啄木鳥時,被他抱住從山頂滾到谷底,劃花了臉,他卻恍然未覺,只觸著我的鼻尖,望著我說,春天來了。
我想春天果然魅力無窮,妙不可言,不僅是一個適合繁衍生息的時機,還是一個讓人魔怔的好季節(jié)。
于是,在那個月亮圓圓燈火迷離,讓人魔怔的夜晚,我在燈下給云洲那廝臉上涂藥時,突然被他吻住了唇。
本是上藥時,他齜牙咧嘴叫疼,作為妙手仁心的神醫(yī)外孫女,我便義不容辭上去捧著他的臉吹了一吹,一吹,便吹出了這么個結果。
我傻了。
待他沙啞著嗓子喚我名字時,我方才回過神。
我一把將他推開,從椅子上跳起,破門而出。
半途上遇到牽著兔子出來望月的外祖,大驚失色,伸出手來探我額頭:“臉怎生紅成這樣,可是發(fā)燒了么?”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月移西天時,聽得窗戶輕響。云洲的聲音在窗戶外響起,叫我:“小包子?”
我躺在床上斂聲屏氣,未做聲。
默了片刻,聽得他輕嘆一聲:“小包子,我……我喜歡你。”
我噗通一聲從床上滾了下去。
從床上滾下時,拉的路線稍稍長了點,碰到了桌子腿,連累一只無辜的杯子和我一起滾到了地上。
黑且暗的屋子里,咔嚓一聲脆響,聽起來格外的叫人熱血沸騰。
云洲隔著窗子急急叫我:“小包子?”
我從地上爬起來,慢慢踱到窗下,揪著衣角搓啊搓搓啊搓,搓了半天,愣是一個字也沒搓出來。
心里頗糾結。
云洲又扣了幾扣窗戶:“被老鼠叼走了嗎?你再不出聲,我可就破窗而入了。”
我腦子靈光一閃,捏住鼻子,尖起嗓子,學著夜半叫春貓子的聲兒,喵喵叫了兩聲,算是聊表回應。
叫聲一出,屋子旮旯角里猛地竄出一只滾圓滾圓的大白貓,支起爪子,一雙貓目賊亮賊亮將我望著。
外面云洲像是踉蹌了下,沉默半晌,方才輕咳一聲,道:“那個……我方才與你說的話,你聽見了么?”
我想了想,便又尖起嗓子,喵了一聲。
他低笑起來:“你既不說,那我便當你聽見了。”
我繼續(xù)喵了一聲。
他又低聲一笑:“那你呢,是我一樣的心思嗎?”
我默了。
他繼續(xù)笑:“小包子,你在害羞嗎?”
我摸摸臉,的確很燙。
“你不說,那我便當你是默認了。”
“……”
云州在七日后離開。
他此番仍是和云老爺子一道來的,倒不是云老爺子痛風又犯了,而是他老人家要帶著他這個剛從孔老夫子書里走出來的孫子去京城談一樁買賣,進行實質性操練,磨礪其商人必備的優(yōu)秀品質。
走的前一天的那個傍晚,我和云洲在沙灘上慢慢的趕著一只蝸牛,是那樣一個曼妙的黃昏,夕陽圓圓的像個西紅柿掛在天邊,山茶火紅,水中寒鴨撲棱著灰黑灰黑的翅膀,嘎嘎的叫。
我說:“看,野鴛鴦。”
云洲一個踉蹌,頓了好一頓,忽然開口:“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哦了一聲。
他又道:“估計要大半年才能回來。”
我繼續(xù)哦了一聲。
他突然頓住腳。我跟著他的步伐也頓住。
他目光灼灼將我望著,我也將他望著,彼此你望我來,我再望你去,直望的我頭皮發(fā)麻,一顆小心肝撲通撲通亂跳,正欲低頭走開,卻聽他忽然道:“阿離,我要娶你。”
我驚了。
驚了之后,我尚未來的及張口,便見天色陡變,霎時間黑云滾滾,狂風大作,地上蝸牛隨風飛遠,俄而,傾盆大雨瓢潑而下。
我們被澆的透心涼。
一回去,我便開始猛打噴嚏,哆哆嗦嗦的抖。外祖給我把了把脈,曰,無甚大事,然后熬了姜湯,端了碗來給我灌下。
云洲則很悲劇的發(fā)起了燒,臥了床。
夜里,云老爺子來探我,走之前笑瞇瞇的慈愛的撫著我的頭,道:“阿離,你云哥哥就要離開了,你也沒什么東西送他做個紀念嗎?”
我覺得送紀念物是個很費心思的活兒,極是犯愁,翻箱倒柜一番后,發(fā)現(xiàn)只剩了左腳的一只繡花鞋。
我思考一番,覺得剩下一只鞋也沒甚用處,不如送個人情來的方便,于是便歡歡喜喜將鞋子掛到了窗戶上。
第二日云洲燒退大好,云老爺子便打道出谷。
走時,云洲揣著繡花鞋,與我道:“阿離,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就來娶你。”
我覺得面上發(fā)燙,扭過眼望見云老爺子和外祖正雙雙望著我們默默含笑。
我面上更覺燙熱,低頭揪著衣角,訥訥道:“你、還會回來嗎?”
他低聲一笑,道“阿離,你放心,就算隔刀山隔火海,我也回來的。”
臨上馬車,他握住我的手,道:“記住我的話。”
馬車在谷底的那條草青青亮的小道上緩緩動起來時,晨鳥正忙,從薄薄晨曦里啾啾叫著鉆出來,又嘩啦啦飛走,我騎在墻上,看著馬車在谷底慢慢走遠,心里面忽然間就覺得傷感起來。
我像九歲那年第一次送他離開時那樣,騎在墻上,一直到至暮色落下。
外祖睡了一個午覺又睡了一個黃昏覺,覺醒踱步來將我從墻上撈下,沉沉一嘆:“真是個傻丫頭。”
我揪著他的袖子,道:“外祖,明年的這個時候,什么時候來?”
外祖沉思了下,認真答道:“應該是得等到明年的這個時候罷。”
“那豈不是很長?”
“不長不長,啃幾碗豬腿,瞇幾眼覺就過去了。”
我哦了一聲,垂下眼,按了按胸口,吶吶道:“我覺得心里面空空的,難受的很,大抵是要病了,病者不宜大魚大肉,今晚恐是不能吃豬腿了。”
“非也非也,阿離尚且不知,這豬腿其實也能治病。”
我訝然:“什么?”
外祖笑瞇瞇道:“還記得大詩人王陌劫的《豬腿》詩么,豬腿下南鍋,春來買幾只,愿君多吃些,此物治相思。”
我篤定外祖是一顆神醫(yī)心蕩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