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
夜愈深了，我嗅到東北方向的酒味，雖然隔著一道道墻壁，但它的親切誘人的味道，飛越一道道白雪覆蓋著的房頂，穿過披掛著冰雪銷甲的樹林，沿途陶醉著雞鴨鵝狗。狗叫聲圓如酒瓶，醉意盎然；陶醉著天上的星辰，它們幸福地眨眼睛，搖搖晃晃，像秋千架上的頑童；還醉了河中的魚兒，它們伏在柔軟的水草里，吐著一個(gè)個(gè)粘滯的醇厚氣泡。當(dāng)然，一切耐寒的夜游鳥兒也吸食著酒的氣味，包括那兩只羽毛豐厚的貓頭鷹，包括在地道里嚼草根的田鼠。在這片廣大的、雖然寒冷但生機(jī)勃勃的土地上，多少生靈都在享受著人類的貢獻(xiàn)，神圣感由此而生，“酒之所興，肇自上皇，或云儀狄，或曰杜康”，酒能通神。為什么我們用酒來祭祖先人、超度亡靈呢？在這個(gè)夜晚我明白了。這是我被啟蒙的日子。就在那天晚上，潛伏在我身上的精靈覺醒了，我感覺到了宇宙的奧秘，一種無法用文字表述的奧秘，它美麗而溫柔，多情又善感，纏綿又悱惻，滋潤又芳香……你們明白嗎？他張開兩只手，伸向神長了脖頸的聽眾，我們瞪圓眼睛，張大嘴巴，好像要去看去吃他手里的靈丹妙藥，他手里什么也沒有。
你的眼睛里放射著感人至深的色彩，只有能與上帝對(duì)話的人眼里才有這種色彩。你看到的景象我們看不到，你聽到的聲音我們聽不到，你嗅到的氣味我們嗅不到，我們多悲哀！語言從你的被稱為嘴的器官里源源流出，好像一段音樂，一條扁圓的河，一根飛揚(yáng)的從蜘蛛精屁眼里噴出來的絲，像雞蛋那般粗細(xì)，那般圓滑，那般質(zhì)感良好。我們?cè)谝魳防锾兆碓诤永锲髟谥┲虢z上跳舞，我們見到了上帝。見到上帝之前我們先看到我們的尸體隨著河水漂游而去……貓頭鷹的叫聲今夜為什么如此溫柔像戀人絮語，因?yàn)榭諝饫镉辛司�。野鵝和家鵝為什么在寒冷的深夜里在非交尾的季節(jié)里交層也是因?yàn)榭諝庥辛司�。我使勁抽搐鼻子，方九甕聲甕氣地問我：
“你嗤嗡鼻子干什么？想打噴嚏嗎？”
我說：
“酒，酒的味道！”
他們也一齊抽搐起鼻子來。七叔的鼻子上布滿了皺紋。他問：
“哪里有酒味？酒味在哪里？”
我心馳神往地說：
“你們嗅，你們嗅。”
他們的眼睛四處張望著，遍布房間的每一個(gè)角落，七叔掀起了炕席，七嬸惱怒地說：
“掀什么？炕里難道有酒？莫名其妙！”
七嬸是知識(shí)分子，我說過的，所以她說“莫名其妙”。她初嫁過來時(shí)，批評(píng)我母親淘米太狠破壞了“維生素”，“維生素”讓我母親目瞪口呆。
酒味里含著蛋白質(zhì)、脂類、酸類、酚類，還含有鈣、磷、鎂、鈉、鉀、氯、硫、鐵、銅、錳、鋅、碘、鈷，還含有維生素a、b、c、d、e、f，以及其它物質(zhì)——我在這里班門弄斧啦，酒里到底含有什么，你們的袁雙魚教授最清楚——岳父的頸三角肌發(fā)了紅，因?yàn)槭艿搅私饎傘@副部長的夸獎(jiǎng)，我看不到他激動(dòng)的臉，我差不多基本上看到了他的臉——但酒味里有一種超物質(zhì)在運(yùn)行，它是一種精神，一種信仰，神圣的信仰，只可意會(huì)不可言傳——語言是笨拙的——比喻是蹩腳的——它流進(jìn)我的心，令我周身顫栗——同志們，同學(xué)們，難道還要論證酒是害蟲還是益蟲嗎？不必要太不必要了，酒是燕子是青蛙是赤眼蜂是七星瓢蟲，是活著的“滅害靈”！他情緒高漲，慷慨激昂地?fù)]舞著雙臂，處于忘我狀態(tài)，演講處在白熱化，他有希特勒的風(fēng)度。他說：
“七叔，你們看，那酒味正從窗戶上、從房頂上、從一切有縫隙的地方鉆進(jìn)來……”
“這孩子，大概得了神經(jīng)病，”方九嚷著鼻子說，“味有顏色？能看到？瘋了……”
他們用疑慮重重的眼光打量著我，好像我果然就是一個(gè)精神病孩。我顧不上他們啦！沿著酒的味道鋪成的彩橋，我飛跑著，飛跑著……奇跡出現(xiàn)了，親愛的同學(xué)們，奇跡出現(xiàn)了！他被沉甸甸的感情壓低的頭顱，在釀造大學(xué)公用大教室的講臺(tái)上，他用暗啞但富有異常感染力表現(xiàn)的嗓音說——一幅輝煌的雪夜宴筵圖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的眼睛里：一盞白亮的汽燈。一張八仙桌。桌上放著一只盆，盆里熱氣騰騰。圍著桌子坐著四個(gè)人，每人端著一碗酒，像端著一碗彩霞。他們的臉有些模糊……啊咦！清楚了，我認(rèn)出他們來了……支部書記、大隊(duì)會(huì)計(jì)、民兵連長、婦女主任……他們手拿著煮爛的羊腿，蘸著加了醬油和香油的蒜泥……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地向七叔他們說，好像一個(gè)解說員，我臉上眼朦朦朧朧，看不清楚七叔他們的臉，心不敢旁騖，生怕圖像被破壞……七叔握著我的手亂晃：
“小魚兒！小魚兒！你得了什么��？”
七叔左手握著我的手亂晃，右手拍打我的后腦勺。好像破磚亂瓦丟進(jìn)了平靜的光可鑒人的池塘，我的腦子里一陣嘈雜，水花四濺，漣漪碰撞，圖像被破壞，腦子里一片空白。我懊惱地嚷叫：
“干什么？你們要干什么？”
他們都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七叔說：
“孩子，你做夢了吧？”
京公網(wǎng)安備11010202007521號(h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