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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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現(xiàn)在去找姬紅雨,她不是在家休息嘛,問問她心中有沒有數(shù),是不是公司的事,再問問她那個副總家在哪里,我們今晚去他家。”
“你一點兒也沒變,可真是個急性子。”胡亮笑著說。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古洛也笑著說。
外面更熱了,簡直可以用“炙熱”這兩個字來形容。大地要被烤焦了,連柏油馬路都散發(fā)出光芒。樹葉在光照下似乎也變薄了,光從那纖細(xì)的脈絡(luò)中透射出來,驅(qū)趕走色素沉著的光影。
飯館里喝的那些啤酒已經(jīng)化成濕透了襯衣的汗水,更多的汗從頭發(fā)里擠了出來,像是人在擰毛巾一樣。古洛喘著粗氣,感覺到氣息中的熱流。他頭暈?zāi)垦,覺得要昏過去了。胡亮見他臉色不好,就說:“你怎么啦?需要到哪兒坐坐嗎?”古洛揮了揮手:“不用。”他想:剛出來這么一會兒就再進(jìn)飯館或酒館,這也太……而他的潛意識里卻是要和自己的衰老作斗爭的堅定想法。俗話說得好:“七分精神三分病”,精神的力量是那么強大。挺了一會兒工夫,古洛就覺得自己好多了,眼睛也不花了,腳步也變得矯健了,重要的是他的思維又活躍起來了。“這個姬紅雨真是再簡單不過的女孩子了,她會得罪什么人呢?這恐嚇是相當(dāng)嚴(yán)重的,尤其對一個普通的女人來說。”古洛知道許多恐嚇的案子,他也曾破獲過一些,但那些案子的當(dāng)事人都有比較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經(jīng)歷或者特殊的社會地位。在大部分情況下,這些當(dāng)事人對恐嚇自己的對方都心中有數(shù),即使是估計錯誤,也并非無的放矢,可這次……
“到了吧?”古洛聽到胡亮說,就抬起頭看看面前的這座樓。這是座剛蓋起不久的所謂的塔摟,上了電梯古洛才知道它有十八層高。由于是新樓,估計價錢不菲。周圍的環(huán)境也很好,有個小小的湖泊,大片的土地綠草如茵,樹木高大,一看就知道是移植過來的。古洛心里不禁產(chǎn)生疑竇:據(jù)姬紅雨說,她家只有她和母親,母親已經(jīng)提前退休了,是以買斷工齡的方式,因此退休金很少。這樣的家庭怎么能住得起或買得起這樣的樓房呢?
姬紅雨家住在三樓,是電梯可以運行的最低層。房間號是302。古洛摁了摁電鈴,聽到里面響起了音樂聲,一會兒工夫,門開了,一個中年女人站在門口。古洛沒有聽見她的腳步聲,但可以肯定這個女人是從貓眼里看到他們,也許是仔細(xì)觀察了來客后才開的門。
“你們是公安局的?”女人冷淡地說。
“對。姬紅雨住這兒吧?”胡亮問道。
她沒有回答,只是打量著兩位不速之客。她和姬紅雨不太像,但看得出年輕時一定也是個漂亮人物。她個子很高,比姬紅雨要高得多,眼睛是單眼皮,不大,但形狀很美,長長的臉上有棱角,現(xiàn)出一種嚴(yán)厲的清秀,皮膚很白。
“你是她母親吧?這么長時間了,還要審查多久?”古洛見她不讓路,就指指貓眼說。女人笑了一下,說:“請進(jìn)。”“是個機(jī)靈的女人。”古洛想。他辦案多年,見多識廣,唯一讓他永遠(yuǎn)預(yù)料不到或者吃驚的就是女人的頭腦:像電光一樣飛快飄逸,沒有更深的分析,不需要復(fù)雜的邏輯推理,就這一閃,你的意圖、心思,甚至你下一步要做什么,對女人來說已經(jīng)是洞若觀火了。
“你們先請坐,我去叫姬紅雨。”姬紅雨的母親說完,就推開客廳里的一扇門,走了進(jìn)去。
“誰呀?”一個似乎從睡夢中醒來的含糊聲音響起,一點兒不像姬紅雨的。
古洛沒有像胡亮那樣豎起耳朵聽,只是看著客廳?蛷d里深藍(lán)色的布藝沙發(fā)(古洛知道這種沙發(fā)是很貴的),精巧別致的茶幾,深色的酒柜,擺滿了各種工藝品的百寶格,氣派的電視柜和彩電,墻上幾幅復(fù)制的油畫有俄國現(xiàn)實主義的,也有法國印象派的,正中掛的山水畫的國畫是個很有名的畫家的真跡,氣勢磅礴,甚至有些粗野,但那姹紅嫣紫的色彩卻為這粗獷的畫卷平添了幾分嫵媚,保持了美的平衡。上面有作者的題詞,是給一個叫姬芳的。這一切都顯示出主人不同一般的趣味。這使古洛更是滿腹狐疑了:“一個女工有這樣可以稱得上高雅的欣賞水平?”
姬紅雨和母親出來了,她走路顯得略有些蹣跚,古洛知道這不是受傷所致,而是還沒有完全從夢中清醒過來。
“你們好!”她對古洛和胡亮點點頭,眼睛在胡亮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有事嗎?媽,給客人倒茶呀。”她有些不耐煩地說。母親立刻像被電擊了一下,說:“好,好。”然后就急忙走到酒柜那里忙活起來。
“不客氣。找你了解一點兒情況,再就是看看你的傷。”古洛說。姬紅雨笑了笑說:“謝謝了。你們問吧。”
“這……”古洛猶豫了一下說,“我們剛才去了你們單位……”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觀察著姬紅雨的反應(yīng)。姬紅雨的臉?biāo)坪跷⑽⒁患t,但語調(diào)卻很平靜:“哦,是嗎?跟誰談的?”
“你們總經(jīng)理簡萬庫。”古洛盯著姬紅雨漂亮的臉看著,連姬紅雨母親送過來的茶都沒看見。
“他呀。”姬紅雨忽然微微一笑。
“怎么,有什么問題嗎?”胡亮問道。他現(xiàn)在最喜歡用這句翻譯體的話。
“沒有,可他能知道什么?高高在上的。”
“他似乎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對你倒是很欣賞。特別是說你的業(yè)務(wù)能力好,領(lǐng)導(dǎo)們賞識你,所以很快就提拔你當(dāng)上了財務(wù)副手。”古洛笑著說。
“啊,這也沒什么。我們公司不大,再說專門學(xué)財務(wù)的少,不,是沒有人,所以……”
“這個簡萬庫的名字有些意思,是農(nóng)村來的吧?”
“對,是哪個縣的我忘了。好像當(dāng)過兵,后來就到我們公司來了。”姬紅雨皺了皺眉頭,像是在想什么。
“他是怎么當(dāng)上總經(jīng)理的?”古洛繼續(xù)問道。他知道作為一個部下,最不愛和外人議論自己的領(lǐng)導(dǎo)或老板。因為盡量少說話便會少惹是非,特別是對和自己利益可能有關(guān)系的事情。
“我……我也是聽說。聽說我們公司原來是國營,后來經(jīng)營得不好,要承包出去,他拿了一筆錢,將公司包了下來,公司就成私營的了。”
“他哪兒來的錢?一個小小的轉(zhuǎn)業(yè)兵。”這次輪到古洛皺眉頭了。
“聽說他的一個熟人很有錢,有家公司。那人讓他出頭包了公司,現(xiàn)在我們公司就是那家公司的子公司,董事長是他們的,簡總不是?”姬紅雨答道。古洛心里便開始琢磨起來。
“那家……不,就是你們上頭的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
“遠(yuǎn)大公司。”姬紅雨剛說完,胡亮就點點頭,哼了一聲。古洛聽到了,但他看都沒看胡亮一眼,就又接著說:“是家干什么的公司?”
“哦,那經(jīng)營范圍可廣了,但主要是搞房地產(chǎn)和道路建設(shè),還做些健康食品和藥品的生意,可有錢了。對,聽說在外縣還有木材加工廠、家具廠。”
“哦,咱們市還有這么家大公司呢。那個董事長叫什么?”
“叫夏侯新生。年齡還不大,不到四十。真是大款。”
“發(fā)得好快呀!”古洛感嘆道。
“比他快的人多了。”胡亮忍不住說。他覺得古洛真成了桃花源中人了。
“嗯。”古洛隨意應(yīng)道。他看著墻上的畫,又看看姬紅雨的母親,這個女人在古洛詢問時,一個字都沒說。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很難的,特別是對一個母親——孩子生命受到恐嚇的母親,這種表現(xiàn)不能不使古洛覺得蹊蹺。
“這幅畫不錯嘛。這個姬芳是誰呀?”古洛問道。他這種裝出來的漫不經(jīng)心,對姬紅雨的母親產(chǎn)生了作用。“是我。”她的語氣像是怯生生的。古洛看了一眼姬紅雨,姬紅雨面無表情,但古洛察覺出她是有所觸動的。
“哦,你認(rèn)識這個畫家?”
“嗯。”姬芳看了一眼女兒,想快些結(jié)束這個話題。
“你也會畫畫?”
“我會些,但主要是紅雨她爸……”姬紅雨輕輕地咳了一聲。盡管她聰明伶俐,但終究涉世未深,這拙劣的咳嗽和那些低級的電視劇或電影導(dǎo)演的手段一樣。古洛微笑著看了她一眼,她也勉強地笑了笑。房間的空氣忽然沉重起來,像是凝結(jié)成了一種物質(zhì),人的身體似乎都能感覺到壓力。姬紅雨母親的眼睛在這壓力下亂轉(zhuǎn)著,看得出她十分緊張,但她卻沒有看姬紅雨一眼。
“你的丈夫?”古洛趕快問道。他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因為姬芳是個頭腦再單純不過的女人,她永遠(yuǎn)不知道吸取教訓(xùn),也永遠(yuǎn)不會隨機(jī)應(yīng)變,或者動動腦筋。
“對。就是……”她看看姬紅雨。烏云涌到了姬紅雨的臉上,眼睛里的雷電似乎要爆發(fā)出來。但她還是忍住了,扭過臉不看自己的母親。也許是姬芳理解錯了,也許是她也忍不住了。
“是他。但他不會打自己的女兒吧?”
“你說什么?這是他干的,你懷疑?”胡亮的反應(yīng)是很快的。
“不能呀。他剛出來還敢干壞事?”姬芳似乎沒聽到胡亮的話,像在自言自語。
“這是怎么回事,能給我們說說嗎?”古洛像是在問姬芳,但眼睛卻盯著姬紅雨。姬紅雨看著窗外,那里一派耀眼的光亮。她明顯地是在拒絕古洛的要求。
“紅雨他爸是個畫家,后來犯法了,被抓起來,判了刑,我就和他離婚了,帶著紅雨過。”姬芳說,表情如同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什么罪?判了多少年?在哪里服刑?”胡亮一開口就是一大堆問題,這是急性子的他總也改不了的。
“詐騙罪,判了十年,剛出獄。來過家里一次,我們沒有見他。”這次是姬紅雨開口了。
“他過去是做什么的?”胡亮繼續(xù)問道。
“這不是很清楚嗎?”姬紅雨指指墻上掛的畫,“也算是個畫家,但沒有什么名氣。他的工作單位是咱們市的美協(xié)。不過,現(xiàn)在肯定是沒人要他了。”姬紅雨看看母親,用嘲諷的語調(diào)說。那個中年婦人低著頭,沉默著。
“但他不是也為你們掙了不少錢嗎?”古洛環(huán)顧著客廳說。
“他掙的?嗯,也對。不過,這些錢可不是他詐騙得來的。他過去的畫賣得還不錯。如果不貪婪的話……人心不足蛇吞象。”姬紅雨還是看著母親說。屋子里靜默下來,似乎廚房里的水龍頭沒有關(guān)嚴(yán),“滴滴答答”的水聲讓房間更靜了。忽然一聲壓抑著的哭聲響了起來。古洛一看是姬芳,她渾身抽搐著,用手捂著臉,眼淚滴在了她的白襯衫上。這是個干凈的女人,淡色的裙子和白襯衫,搭配得很合適。古洛看看姬紅雨,姬紅雨看著窗外,似乎對母親的抽泣沒有看到一樣。
“這也不能怪我呀。都說古人的畫沒關(guān)系,可你爸……”“他不是我爸!”姬紅雨冷冷地說。“對,對,我說錯了?墒撬彩巧袭(dāng)了呀。”姬芳抬起頭看著古洛,眼睛里滿是紅絲,眼光帶著祈求。
“不要哭了,反正人不是已經(jīng)受到應(yīng)有的處罰了嗎?出獄后,他就是一個公民,和我們沒什么兩樣。對了,他叫什么名字?”
“原來叫樊立志。因為他最崇拜的畫家是凡•高,就改名叫樊高了。改了名后就完了。”姬芳說。古洛和胡亮都差點兒笑出來,連姬紅雨也微微一笑。
“他現(xiàn)在住在哪兒?或者在哪兒能找到他?”古洛問道。
“租了一間房,鐘樓大街12號,平房。”姬芳說完就后悔了,她知道自己去偷著看前夫的事暴露了。
“對了,還有一件事,你的那個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在哪兒工作?”古洛問道。
“是過去的。”姬紅雨不高興地糾正道。“哦,對不起。”古洛忙道歉道。
“叫茅逸。茅屋的茅,逸是飄逸的逸,F(xiàn)在在一家私企里工作,和我一樣是主管財務(wù)的。”
“主管?”古洛問道。他對事實知道得越來越少了。私營企業(yè)往往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的。
“對,他挺有能力的。”姬紅雨緩慢地說道。
“小伙子挺好,可她就是不干了,真讓人想不通。”姬芳插嘴道。
“這事不該你管。”姬紅雨有些惱怒了。她的臉發(fā)紅,聲音也提高了。
“對,我不該管。我不是你媽,我是你的保姆。”姬芳也生氣了,聲音也尖銳起來。但她更多的是委屈,看得出是她把這個女兒嬌慣成了這個樣子。
“把他的住址什么的寫一下。”胡亮打斷了母女兩人的齟齬,很不耐煩地說。胡亮是個孝子,最看不慣那些他認(rèn)為該天打五雷轟的忤逆不孝的東西,因此他對姬紅雨的好感幾乎蕩然無存了。
“這是他的名片。”姬紅雨站起身來,從電視柜的抽屜里拿出一張名片。她也許看出了胡亮的不滿,用強烈的語氣迎著胡亮的話鋒。
“我們走了,你好好休息。再有什么事給我們打電話。對了,胡隊長一會兒會派人來給你們裝監(jiān)聽設(shè)備。如果需要的話,我們還會派人保護(hù)你的。”古洛給氣哼哼地把名片裝進(jìn)上衣口袋里的胡亮使著眼色,但胡亮視若無睹,倔愣愣地扭著脖子站著。
“不用了,胡隊長不高興了。”姬紅雨看看胡亮,笑著說。
“沒有的事。”胡亮說。說著他頭扭到了一邊,看都不看姬紅雨一眼。姬芳忙說:“胡隊長一看就是實在人。她不懂事,別和她一般見識。”
“走吧。”胡亮不耐煩地說,“等會兒會有人來裝設(shè)備。”
走到門口時,古洛忽然回過頭來,看著姬紅雨說:“主管你的副總叫什么?在哪里。”
姬紅雨被問得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回答道:“劉鐵樹,住在龍宮街458號6樓,具體的房號,我忘了。”
姬紅雨和姬芳一直將他們送到樓梯口,一方面是客氣,一方面也確實是擔(dān)心得罪了胡亮。姬芳偷偷地對古洛說:“真是個好小伙子,我知道他是替我說話呢。”
古洛看了看姬芳,這個中年女人用懇切的目光看著他,白凈的臉上泛起了紅暈,歲月似乎回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