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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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在那個逢集日的上午,當(dāng)七連指導(dǎo)員孫天球辦完了那件事情,精神恍惚地走出村,穿行在剛剛秀出穗的麥田里的時候,他的臉上表現(xiàn)出一種瘋瘋癲癲的神情。麥穗子搖搖擺擺地拂動著他的大腿。故鄉(xiāng)四月的太陽像火爐子一樣烘烤著他滿身的冷汗,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如同蛙鳴。麥田前方小河溝里幾只青蛙在凄楚地哀鳴著,那個孩子的臉像一個紅色的氣球在他眼前飄來飄去,從兩排咖啡色睫毛間露出來的那線眼白,射出兩道藍色的光芒,刺得他想大口嘔吐,大聲喊叫。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河邊,坐在稀疏地生長著細瘦的菅草的河邊上,面對著銀灰色的河水和河灘上一層雪白的堿土,臉上那種瘋癲的表情漸漸消退,一種沉思的表情像云層后邊灰色的天空一樣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
……那天,衛(wèi)生員把一盒萬金油放在他手里,轉(zhuǎn)身便走啦。他擰開盒蓋子,用指甲挑出兩塊綠豆大小的油膏,揉在太陽穴上。他發(fā)現(xiàn)連長不時用探詢的目光打量著自己,突然感到十分惱怒,他把那張寫著四個戰(zhàn)士名字的紙條拍在連長面前,說:他們四個看那個女人啦。連長驚訝地看著他漲紅的面孔,劃火點煙,從唇間吐出一個滴零零的圓圈,圓圈在空中久久不散,如同太空飛碟。是嗎?好半天,連長才懶洋洋地問。我親眼看見的,我用望遠鏡看見的,就用這架望遠鏡。他伸出手指指著墻壁,辯論似的說:你知道不知道,在望遠鏡里,塑像下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連他們臉上的表情我都看到了。連長說:你打算怎么處理他們呢?你想給他們定個什么罪名呢?他的兩眼使勁眨巴著,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連長看著他淚眼婆娑的樣子,問:老孫,你是不是神經(jīng)出了毛?——你說誰的神經(jīng)?說我嗎?流淚是因為萬金油。——我不是說萬金油。
從此之后一個月里,連部里靠近指導(dǎo)員辦公桌的那扇窗戶,幾乎每天都開著,窗臺上明晃晃的,連一點灰塵也沒有。大個子通訊員每天早晨擦玻璃時,站在這個窗臺前,總是要露出一臉斗雞般的神情。
他舉著望遠鏡連續(xù)觀察了五天,全連的戰(zhàn)士名字幾乎全上了他的白紙,好像一張花名冊。但到了第六天,他卻把這張白紙揉成一團,扔在墻角的廢紙簍里。他發(fā)現(xiàn),戰(zhàn)士們上下崗路過塑像時,漸漸地表現(xiàn)出一種無動于衷、麻木不仁的表情,有人偶爾抬頭瞥一眼,那神色與看一個老太婆與看一棵白楊樹并沒有什么兩樣。他感到戰(zhàn)士們在欺騙自己,在偽裝,他們一定知道我在窗口監(jiān)視著他們,他想。他記得在政治學(xué)校時曾聽過一個老紅軍講政治工作光榮傳統(tǒng),他聽了一上午只記住一句話,老紅軍說:同志們,政工干部唯一的訣竅就是拿著自心比人心。他想,同志們,你們沒有必要欺騙我,你們看吧,隨便看吧,我們都是人。
他專注地研究這座塑像已累計數(shù)十小時,拿起望遠鏡把她捕捉過來,他感到時間凝滯不動,肋間生出翅羽。凌晨,日出前的她是冷峻的,但冷峻里含著委婉的惆悵。他覺得她臉上帶著成熟女子孤獨的寂寞。日出時她是溫暖的,潔白的身體被朝暉映得通紅,遍體流動著玫瑰花的漿汁,這時刻她最動人,但這時刻很快就會消逝。日出后,她的顏色一般來說是由濃艷變化為透明,那種輕柔的、充斥著床笫氣息的情緒漸漸被一種蓬勃的狂熱情緒代替,這時她是灼熱的、撩人的。這一段時間持續(xù)得最長,從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她始終放射著溫柔的熱流。這個塑像在他感情浪潮的沖擊下,似乎獲得了靈魂和生命,他覺得已經(jīng)和她達成了一種默契,已經(jīng)心心相印,只要一套進鏡頭,她的一切美就屬于他了。她面部表情豐富,那顯得非常結(jié)實的嘴唇里正在吹出三鮮水餃的香味。從下午四點到暮色蒼茫這一段時間,她的外在的激情逐漸收斂,色調(diào)由明艷強烈漸變?yōu)槿岷褪孢m。她的周圍,籠罩著草窩子莊稼地里的溫情脈脈的氣氛。在太陽即將沉淪那一霎,湖上往往升起淡淡的薄霧,霧氣繚繞中,紫紅色的光暈像一片云彩裹住了她的身體,洞房花燭照美人的香艷氣氛彌漫湖畔。他如果把望遠鏡稍一低垂,湖畔的人影便映入他的鏡頭,暮色像一道紗簾,使湖畔的人物朦朧著。銀灰色的法國梧桐下,有兩個人在練鶴翔莊,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子,戴著一副大眼鏡,身穿一件中式蓖麻蠶布扣大褂;一個長發(fā)披散到腰際的妙齡姑娘,面孔飽滿,像成熟的豆莢,左耳像只水餃,右耳像只餛飩。兩個人先是雙腿微曲,雙臂平伸,閉目凝神,如同塑像。片刻,他發(fā)現(xiàn)那姑娘大張開嘴,大睜開眼,雙手狂亂地拍打著胸膛,拍完了胸膛又拍屁股,又拍肩頭,身體扭曲成麻花形狀,長發(fā)像馬尾一樣拂動著。最后,他看到那姑娘猛撲到樹上,張開嘴,咔嚓咔嚓啃著樹皮。那老頭子卻始終不見動靜,好像一個瓶裝動物標(biāo)本。
四月一號這一天,原本是星期天,為避免湊熱鬧,部隊把星期六當(dāng)成星期天過。連長去醫(yī)院割治雞眼去啦,連部里就剩下他一個人。他急急忙忙起了床,心不在焉地跟值星排長聊了幾句。在伙房里他匆匆忙忙地吃了一個饅頭。一個班長拉他去打撲克,他說有重要材料要寫,他那副神情把那個班長嚇了一大跳。
他走回連部時,與匆匆往外走的衛(wèi)生員撞了一個滿懷,衛(wèi)生員背后跟著通訊員。他用力瞪了衛(wèi)生員一眼,大聲問:你們干什么?鬼鬼祟祟的!衛(wèi)生員張口結(jié)舌,雙手急忙插進褲兜。通訊員把衛(wèi)生員拉到一邊去,大大方方地說:指導(dǎo)員,我們來看看你有沒有事情要辦,我們想請假去新華書店買書。他說:去吧,你們快去吧,我什么事情也沒有。你們上街要注意軍容風(fēng)紀(jì)。他伸出兩個指頭,把通訊員的帽檐往下拉了拉。通訊員和衛(wèi)生員走啦,他插上門,從抽屜里摸出望遠鏡,又趴在窗臺上。
太陽正在往外鉆,無數(shù)又厚又重的云團在地平線上方等著它。它在云與地的夾縫里羞怯怯地呆了五分鐘,流散出洶涌的霞光。她全身沐浴在光的浪潮里,正眉目含情、艾艾怨怨地向他致以早晨的問候。云下的太陽紅得像血,顫抖不止,這是壞天氣的先兆,他當(dāng)時可沒有想到什么天氣,他只是感覺到她的艾怨情緒要比往日濃重得多。她的臉上似乎還有露珠般的東西在滾動,那洋溢著青春活力的肌膚也像成熟的花瓣那樣,暗寓著凋零前的悲涼。
這天早晨,漁女或是村姑塑像的非凡表情觸發(fā)了他心中最隱秘的感情。他恍然覺得站在湖水中的是他早就熟識的一個女人。也是在一個早晨,他和衣躺在炕上,似睡非睡,陽光穿過窗欞,斜照在墻壁上,又折射回來,在炕角上,直挺挺地立著一個女人,她遍體金黃,正用模糊的淚眼看著他。她手提著一件藕色褂子(褂子的顏色激起他一種生理上的厭惡),仿佛在說:你娶我干什么?娶我單單為了照顧你娘嗎?那你還不如花錢雇個老媽子……
塑像好像是從他妻子身上脫下的模子。怪不得,怪不得這樣,他很麻木地想著。他忽然記起曾把她的一張照片扔在抽屜里,撕成了八塊,那些碎片不會丟失,除非抽屜里跑進耗子。他不明白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對妻子的艾怨無動于衷,記得當(dāng)初相親時,她的容貌還令他滿意,后來她坐著毛驢來啦,毛驢背上搭著一條紅毯子,她兩腿在一邊,側(cè)坐在毛驢上,穿著一件藕色新褂子。她一下毛驢正踩在一汪泥水上,摔了一個大跟斗,從地上爬起來,她原先紅撲撲的臉就變得跟褂子一個顏色,這種顏色使她丑陋不堪,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一種多么漂亮多么柔和的顏色!
望遠鏡里,她變成了那種令人心旌搖蕩的藕色。太陽鉆進了重云,天色晦暗,他的心愁苦不堪,他多次陷入迷惘狀態(tài)。伸出手去想撫摸一下她,但每次都摸到虛空,從迷惘狀態(tài)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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