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九重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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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王族回師帝都,大軍越境昭國,取道泗水,只二日已入王域地界,待過了倉原一帶,息川城便遙遙在望。再行半日,臨近雍水之畔,蘇陵傳令三軍,駐扎休息,并派輕騎飛報帝都,準備明日整軍入城。
東帝御駕所在的中軍有五千精兵一路護衛(wèi),其后便是九夷族人馬,由叔孫亦配合蘇陵協(xié)調(diào)統(tǒng)調(diào)。且蘭下了車駕,蘇陵和叔孫亦正在旁說話,見她過來,轉(zhuǎn)身一笑。
且蘭身著雪色戰(zhàn)袍,佩劍在側(cè),仍是慣常戎裝打扮,利落的緊身軟甲無損于她的美貌,反而更加襯托出她高挑動人的身姿,予人一種有別于其他女子特別的美感。她對蘇陵微微點頭,說道:“蘇公子,有件事情我想問一下你,不知是否方便?”
“殿下請說。”蘇陵含笑,以目相詢。且蘭與叔孫亦眼神交換,略一斟酌,問道:“公子知不知道,我們在楚國的最后一夜,軍營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蘇陵目光一動,兩人雙眸相對,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一絲異樣。過了片刻,蘇陵緩緩搖了搖頭,且蘭一怔,眉尖蹙起,回頭看向東帝車駕。
自從離開楚國拔營回師,整整兩日時間,除了必要的命令外,東帝不曾見過他們?nèi)魏我蝗,唯有且蘭與他同車同行,卻也幾乎沒有聽他多說一句話。且蘭那日見他與商容離帳,回來之后便是判若兩人,不復先前溫和模樣,一路至此,終忍不住開口詢問蘇陵,誰知竟連他也不明就里。
當初歧師被囚軍中,本便只有限幾人知道。那夜秘營突然失火,這巫醫(yī)命喪當場,尸骨無存,主上功力大損,傷上加傷。蘇陵早便察覺異樣,也曾私下問過商容,但商容卻始終三緘其口,避而不談。蘇陵深知若真有事發(fā)生,那便是極重要的變故,方會令主上如此心緒波動,但此時卻也不便多言,只道:“主上舊傷未愈,或許是身子不適,殿下莫要多心。”
且蘭凝眉道:“師父和兩位前輩的內(nèi)力雖助他壓制血鸞劍的傷勢,但這三道真氣不盡相同,更與九幽玄通格格不入,想要徹底融會貫通本就極耗元神,我擔心……”話未說完,忽見蘇陵雙目一抬,轉(zhuǎn)身看去,只見后方玄帷晃動,子昊步出車外。
“蘇陵。”淡淡的話語傳來,白衣輕裘,冷風拂面,東帝的容顏在暮色之下并不十分清晰,只令人覺得隔了些什么,就連那聲音也是分外的疏遠,“棄車換馬。”
短短四字吩咐,蘇陵不由一怔,與且蘭對視一眼,隨即明白這是要連夜行軍,趕在明晨之前入城,當即傳令下去,一時間三軍調(diào)動,兵馬待發(fā)。
此時早有侍衛(wèi)牽來兩匹戰(zhàn)馬。且蘭剛剛接過韁繩,便見子昊拂衣上馬,隨手一揚,那駿馬縱聲長嘶,當先放蹄疾馳。所過之處,軍陣變動,王師數(shù)萬騎兵隨后跟上,揚塵滾滾,直奔帝都而去。
子昊縱馬在前,速度極快,過不片刻蘇陵、靳無余左右趕至,隨護兩側(cè),其后便是且蘭與九夷族騎兵。昔國戰(zhàn)馬神駿,非是虛名,大軍一路肆意馳騁,雍水長江驚濤擊岸,山巒疊起,長風電掣,萬千馬蹄滾滾不絕,仿若驚雷震動大地,越是催馬疾馳,越是令人豪情激發(fā),當真痛快淋漓。
此時離帝都約有數(shù)百里路程,便是快馬行軍亦要一夜。待到黎明第一縷晨光撕破天際,巍巍帝都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薄霧云光之中,仿若九霄神域一般的巨大城池,巍峨雄立,氣象森嚴。
奔上一方高陵,子昊霍然迎風勒馬,戰(zhàn)馬長嘶之中,一聲清嘯沖口而出,身后數(shù)萬大軍駐足,整齊劃一。
旭日破曉,霞光穿云,灑上白袍輕衫,映入清冷雙眸。子昊一嘯出口,仿佛舒盡胸中郁氣,帶馬回身,掃視軍容。
且蘭策馬在旁,只覺這突如其來的嘯聲好似驚龍長吟,直奪九霄,隱約間竟帶三分戾氣,殺機畢現(xiàn),正自心驚,忽聽子昊揚聲道:“十日之前,楚國一戰(zhàn),從此九域大地再無烈風騎之名。今日我王師大軍,若對宣國赤焰軍,該將如何!”
他此番話聽去輕描淡寫,卻以內(nèi)力朗聲吐出,遙遙傳遍三軍。此時軍前所列,皆是兩國百戰(zhàn)精兵,王族精銳鐵騎,雖然一夜疾馳,千里行軍,卻無一人顯露疲態(tài),數(shù)萬人不約而同振聲高喝:“殺!”
萬眾之聲,威震天地。子昊唇鋒輕輕一挑,“赤焰軍百戰(zhàn)威名,千乘之師,十萬之眾,你們可有懼怕?”
“不怕!”應答之聲滾滾傳出。
王師日前一戰(zhàn)滅楚,士氣正盛,當此一喝,端的軍威震日,萬聲如雷,令人心頭血脈賁張。
震呼聲中,且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鐵潮一般覆蓋原野的大軍,腳下大地的震動一直傳到心底,激蕩不休。叔孫亦催馬近前,徐徐說道:“看來王上立時要對宣國動兵了,這場仗更勝楚國之兇險,卻來得比我們預想的都要早。”
三十六道浮橋緩緩降落,九重城門大開,中軍左右,蘇陵、靳無余分率大軍入城。
東帝更換九章紋袞龍王服,玄裳冕冠,登車乘輦。高揚軍前的墨色王旗,襯著夭矯金龍招展如風,在三千禁軍列陣擁護之下,當先自中門而行。其后數(shù)萬鐵騎戰(zhàn)士,兵分八路,衣不卸甲,馬不解鞍,萬軍前行踏步如一,威嚴殺氣,震撼帝都。
幽、襄兩朝數(shù)十年間,帝都一直兵疲將弱,凡有戰(zhàn)事,敗多勝少,以致諸侯凌弱王族,四域頻遭戰(zhàn)火。今日大軍回師,強楚滅于一夕,王師軍威昭然,帝都臣民無不震懾,幾乎是空城而出,相迎于道。王城之前,丞相伯成商也早率文武眾臣出城跪迎。
臨近雍門,王駕徐徐停下。蘇陵、靳無余同時抬手,身后六軍列陣,數(shù)萬人不聞一絲聲息,唯有王儀軍旗獵獵招揚。東帝起身步下車輦,回眸揚袖,向和他同乘而坐的女子伸出手來。
千軍萬馬前,炫金般的陽光逆風灑落,仿佛在他唇畔勾勒出淡淡笑痕,映照修眸若海,一片清冷無垠。且蘭微微一愣,抬起手來,雪衣玄袖糾纏風中,子昊親自扶她下車,攜她一同向王城走去。
便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無異于當眾宣布了且蘭女王今后的地位,以及她在東帝心中的分量。前方伯成商神情一動,快步迎上,率三公重臣當先跪下。
不過數(shù)月之間,這輔國老臣似乎比先前蒼老了許多,白發(fā)皓首之下,面容更加蒼古瘦矍,俯首間聲音也略帶顫抖,“老臣……終于等到王上回來,可以放心了。”
子昊溫聲道:“這些日子朕不在帝都,辛苦昭公。傳朕口諭下去,一個時辰后,召眾臣九華殿面圣。”
伯成商眼神微震,抬頭看向迎面駐扎的大軍,欲言又止,面上露出擔憂的神色。
且蘭被子昊牽住手掌,與他并肩同行,一縷若有若無的微笑落入眼中,心里卻莫名閃過他如雪的目光。分明是輕揚的唇角,分明是笑容淡淡,但他的眼中卻一絲笑意也無,那樣深,那樣冷,偏又清冽透徹不見一絲雜質(zhì),仿佛是因著某種無疑的決斷,使得他連素日溫雅的容色也不再保留。此時的東帝,與洗馬谷中那個翩然的男子,碧竹山莊溫潤的子昊,仿佛是兩個靈魂,兩個世界,誰也走不進,誰也觸不到,誰也看不清。
這種異樣的感覺始終縈繞心間,且蘭尚未來得及仔細思量,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叫道:“子昊哥哥!”
長明宮前,絳衣紅裙的含夕自云階之上飛奔過來,待到子昊面前,驚喜的笑容還未褪去,眼中已浮出淚光,猛地撲入他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子昊眉目微垂,隨后輕輕抬手撫上她的肩頭。
含夕抬頭抽泣道:“子昊哥哥……你為什么把我一個人送回帝都?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呢!”
數(shù)日未見,這一直在寵溺愛護下長大的嬌貴少女顯然憔悴了不少,楚楚清減的小臉我見猶憐。子昊聲音清柔,恍若冰水絲絲泛流,“軍中多變,朕怕你遇到危險,便著人先送你回來。怎么,可是帝都不好玩?”
“不是,帝都很好玩,有很多我從來都沒見過的奇珍異獸。”含夕扯著他的衣袖不肯放開,搖頭道,“可是,我總想起王兄、王嫂,還有皇非……他們說楚國亡了,這是真的嗎?我不相信,皇非怎么可能戰(zhàn)敗,有烈風騎在,大楚怎么可能亡國?是不是赫連羿人,還是姬滄?我不信皇非會敗給他們!”
面對含夕一連聲的追問,且蘭暗暗嘆了口氣。莫說是含夕,就連她至今亦不能完全相信烈風騎當真已經(jīng)戰(zhàn)敗,而事實上,若非宣王姬滄揮軍倒戈,與東帝臨陣聯(lián)手,更兼昔國、九夷兩方雙重夾擊,封鎖了所有退路,接天臺一戰(zhàn)的結(jié)果,恐怕便不像如今這般樂觀。
饒是如此,烈風騎最后的反擊亦令王師方面損失了超過三分之一的兵力,最后動用連環(huán)火弩封燒絕谷,方殲滅其主力。而據(jù)可靠的情報,方飛白所率神翼營三萬精兵在宣軍伏擊之下幾乎全身而退。東帝之所以下令毀壩淹城,摧毀上郢,非但是要掃平楚國水軍勢力,斷送赫連羿人,更是斬草除根,不給少原君府,亦是楚國留下任何復蘇的可能。
多年親歷戰(zhàn)場,統(tǒng)率兵馬,且蘭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東帝此舉的用意,但自問縱是萬全之策,換成自己,也根本無法做出那樣冷情的決定。
對于戰(zhàn)爭,男人永遠要比女人更加冷酷,就如女人對于感情,永遠要比男人更加纏綿。
皇非的劍鋒,東帝的布局,姬滄的狂肆,水火的無情,接天臺一戰(zhàn)是且蘭見過最為決絕,亦是最為慘烈的戰(zhàn)爭,至今思之驚心動魄,更無法想象含夕要如何接受。她看向子昊,不知他要怎樣回答,卻只見他微笑如舊的模樣,仿佛她一路至今的感覺都是錯覺,他的溫潤從容依舊如此迷人。
這時候,子昊突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在含夕唇邊,柔聲道:“朕之前答應送你一樣東西,還記得嗎?”
他的聲音澄靜柔和,似乎有著某種寧靜的魔力,可以滌清所有的不快與煩惱,更加令人感到信任,含夕愣了一愣,秀眉微蹙,露出思索的神情。
子昊轉(zhuǎn)身拍手,后面黑衣影奴懷中抱著一樣事物,趨步上前,單膝跪倒。
含夕眨了眨眼,白瓷樣的小臉上淚珠未干,撇了嘴問道:“是什么呀?”
子昊負手挑眉,但笑不語。
含夕終忍不住,伸手將那影奴懷中抱著的玄色貂絨掀開,一見之下啊地叫出聲來,原本含淚的俏眸晶瑩閃亮,透出意外的驚喜。且蘭心覺好奇,不知子昊弄了什么東西,哄得這小丫頭破涕為笑,亦移步上前去看,只見那影奴懷中縮著一只幼齒小獸,通體潔白無瑕,正雪球樣蜷成一團,埋頭爪間大睡特睡。含夕將貂絨掀起時,它似是受到驚動,略透粉色的小尖耳朵微微顫動,半瞇半醒地睜開眼。
“哈!和雪戰(zhàn)一模一樣!不不,比雪戰(zhàn)還漂亮!”含夕指著它清透湛藍,琉璃一般的雙瞳開心叫道,“是給我的嗎?子昊哥哥,是給我的嗎?”
“自然,朕答應過你,送你一只和雪戰(zhàn)一樣的靈獸。這只云生獸是朕特地命人去驚云圣域,尋了許久方才得來的,比雪戰(zhàn)還要幼小一些,往后你只要悉心調(diào)教,它便會像雪戰(zhàn)一樣靈通。”子昊伸手逗弄那小獸,小獸湊前嗅了嗅他的手指,瞇著漂亮的雙眸低鳴一聲,露出順服的神態(tài)。
含夕急著叫道:“讓我抱抱它。”從影奴手里接過小獸,滿眼喜色。她畢竟少年心性,不記憂愁,方才還抓著子昊追問著的事情,此時早已飛去了九霄云外,一心只關注這新得的靈獸去了。
且蘭不料子昊有心尋了這么樣法寶,想必是早有準備,看他一眼,倒也微微松了口氣,心覺若在帝都之中保守秘密,含夕縱知亡國,但永遠不知真正發(fā)生的事情反倒自在快活。在東帝的庇護之下,至少沒有人能夠傷害到她。感覺到她看來的目光,子昊轉(zhuǎn)眸相視,依稀笑了一笑,但那微笑之中卻有種人所未知的,難以揣度的意味。
深宮永殿,隔絕了秋日陽光,一盞盞青銅盤螭燈次第深進,影影綽綽,照亮長明宮亙古沉寂的大殿。東帝寢宮,一向人聲靜寂,此時離司與墨烆皆不在帝都,唯有商容立在宮帳重帷之外,沉默如日落之后燈火的暗影。
子昊獨自入內(nèi),一人坐在案前,闔眸調(diào)息。兩側(cè)玄龍九云燈斜照金帷,在那靜坐的身影上,投下明寂的微光。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他方緩緩睜開眼睛,“蘇陵,進來吧。”
蘇陵已在外等了一會兒,越簾而入,欠身道:“主上。”
“說吧。”子昊低聲道。
蘇陵道:“此次大戰(zhàn),楚國覆滅無遺,王室中僅余含夕公主一人幸存。如先前奏報所知,眾臣莫不頗有微詞,以為主上不教而誅,行此滅國之舉,有失為君仁義。是以,對宣國動兵的計劃,多數(shù)朝臣一意反對,就連昭公亦是顧慮重重,希望能在眾臣面圣之前先與主上深談。不過,主上冊封含夕公主為左夫人,倒是令非議之聲平息不少。”
子昊半垂的雙眸深處,依稀掠過一絲清冷的嘲諷,徐徐抬眼,看向前方一幅行書卷軸——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其旁殷紅如血的朱砂顏色,是子嬈曾經(jīng)在此揮袖而書,龍飛鳳舞般一個張揚的“忍”字。
“你的看法呢?”
淡淡問話之中,蘇陵抬頭道:“天地之心,萬物何曾盡知。主上的決定,便是蘇陵的決定。”
子昊轉(zhuǎn)眸看他,“眾議皆非,連昭公亦不支持此戰(zhàn),你便毫無顧忌嗎?”
蘇陵一笑道:“既無必要,何需多慮。”
子昊驀然挑唇,緩緩起身步下龍階,“昭公所慮,并非其他,而是以國庫之力,恐怕無法支撐這樣一場大戰(zhàn),更怕一旦戰(zhàn)敗,王族從此覆滅,永無挽回的可能。此次針對宣國,難如楚國一樣畢其功于一役,作為攝政重臣,考慮軍備糧草、各方細節(jié),此番顧慮并非無由。所以,欲滅宣國而不動帝都根本,便必須借助他途。”
蘇陵道:“這是否便是主上要九公主暫時留在穆國,并派墨烆等人前去的原因?九公主與穆國三公子有著過命的交情,唯有她能讓穆國為我所用。”
子昊目視著面前血色鮮明的字跡,淡聲道:“子嬈,是我王族的長公主。”他微微瞬目,似有片刻的沉默,接著負手轉(zhuǎn)身,“朕之前已傳旨調(diào)九夷國中所余軍隊備戰(zhàn),包括留守的大將古秋同、樓樊在內(nèi)。他們只遲了一日,想必明天便到帝都了。此后諸方軍務一概由你親自統(tǒng)調(diào),將所有九夷族戰(zhàn)士編入王師,各大將領亦分別授其領軍將軍職銜。尤其要留心叔孫亦,此人胸有謀略,堪當大任,但畢竟是九夷舊臣。這些你該知如何處理。”
蘇陵不由心頭震動,如此安排,便是不動聲色,將原本獨立的九夷國并入王族。且蘭即將封后,之后必然隨侍東帝,常住帝都,此時收攏兵權,整個九夷族便等于失去立國依恃,逐漸成為王族的附屬,包括成為王后的九夷女王,日后所能依靠的也唯有東帝。方才入城之時,東帝親手以君王之威賦予她至高的地位,卻亦令她完全處于自己的保護與掌控之下,這一切都只說明了一件事――自始至終,在東帝的心中,有資格繼承帝都王位的人,唯有長公主,子嬈。
蘇陵離開后,子昊一直獨自站在那個肆意的“忍”字之前,容色靜靜,似是若有所思。身后玄袖半垂,靈石串珠透出幽深的光澤,一顆一顆自他倒負的手掌間無聲無息地轉(zhuǎn)落,時間亦隨之一點一滴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輕輕嘆了一口氣,眼中仿佛有著無人能懂的情緒輕輕漫過,輕輕低聲道了兩字。
“罷了。”
燈火明滅,那一剎那,他淡薄的唇畔依稀掠過了極淺極淡的笑痕,恍如風中微雪,轉(zhuǎn)瞬即逝,快得似乎不曾出現(xiàn)過。飄落的一聲嘆息,隨著他轉(zhuǎn)身的腳步,淡去了所有存在的痕跡。
外面商容抬起頭來,本欲隨后跟上,卻被他拂手屏退,只見他離開寢宮,一人向王城最高之處的策天殿而去。
云殿天階,直入九霄。供奉著雍朝歷代帝后靈位的策天殿,乃是帝都最為神圣的所在,除去王族之外,九族任何人都不得擅入這代表著雍朝天命傳承的神殿。巨大的盤龍神柱聳立九方,天闕莊嚴,巍然肅穆。
玄金殿門緩緩而開。
飛云迎風逆了天光,繚繞如煙。風揚廣袖,吹動殿內(nèi)萬千長明燈火驀然跳動,子昊透過通天徹地的帷帳,看向大殿之上供奉的歷朝二十六代先祖牌位。
鎏金華儀,莊重尊貴,仿佛昭示著天授王權至高無上的威嚴,記載著八百年江山歲月,世代春秋。
玄龍王袍隨著穿入殿中的微風輕輕飄拂,旒冠玉冕之下,雍朝第二十七代君主,傳承著王族宿命只手天下的東帝,以一種漠然的姿態(tài)審視著高高在上的列祖列宗,深邃如海的眸中,仿佛歷盡驚濤波瀾,不見一絲感情的痕跡。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近前一塊靈位上——與先王襄帝并列,昭肅承圣顯王后,鳳妧。
凝視那幾個鑲金篆文許久,他突然揚唇而笑,淡淡道:“母后,你贏了。”
袖底手掌,撫上牌位,玄通真氣沛然如水,高處數(shù)十塊金雕玉刻的靈牌,仿似層沙陷落,悄然崩塌。如同一個王朝的終結(jié),一段風云聚散,皆在他掌下化作紛紛浮塵,隨著灌入殿中的冷風卷起無數(shù)微漩,輕輕飛浮、飄蕩,終于逝去,消散無余。
廣殿祭臺,百世榮華盡成空,唯有王后鳳妧的靈位仍舊完好如初,肅然獨立,于燈火深處。
這個女人,曾將王朝山河翻覆,曾令萬臣俯首退避,曾與他明爭暗斗七年。七年生死恩怨,刀光劍影,又成就了誰的宿命成。
空曠的大殿,風起如煙,漫天長帷飛舞四散。
這一代代帝后的靈魂,飄零風中,這一場場江山興亡,血脈更迭。
子昊微微閉目,凝立許久,終是拂袖轉(zhuǎn)身。清冷的背影消失于炫目的日光之下,玄衣墨發(fā),天地無色,身后,沉重的殿門轟然關閉,將一切封鎖、掩埋,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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