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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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步偉在火葬場的表演,足以證明他是個還算不錯的好演員。他差一點就要按捺不住喪妻的喜悅,余步偉現(xiàn)在心花怒放,余步偉現(xiàn)在情不自禁。喜悅像一對在巢穴里唧唧喳喳嬉鬧的小鳥,撲打著歡快的翅膀,隨時隨地要飛出去。妻子的突然去世簡直就是天賜良機,是人世間一件稱心如意的事情。余步偉的兩個眼睛直直地盯著妻子的遺像,長時間一動不動,由于戴著一副很大的墨鏡,人們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很嚴肅,非常悲傷。他的嘴唇一個勁嚅動,仿佛念臺詞一樣默默私語,別人都以為他傷心過度,正在痛苦地訴說什么,其實顛來倒去就一句話:
“很痛苦,我真的很痛苦。”
余步偉的妻子祁瑞珠是在替老母親擦玻璃窗的時候,失足掉下去摔死的。是跌巧了,有人從三樓四樓掉下去都沒事,她不過是從二樓,后腦勺落地,當時還清醒,跟沒事一樣,送到醫(yī)院好一會兒才昏迷,昏迷了以后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余步偉知道喜悅這種情緒是不對的,知道這時候幸災(zāi)樂禍會遭到眾人指責(zé),為此不得不在心里反復(fù)念叨“我很痛苦”。他必須用這句話來掩飾自己的喜悅,結(jié)婚二十多年,余步偉一直試圖喜歡祁瑞珠,可是所有的努力都徒勞。祁瑞珠似乎更不喜歡他,他們同床異夢,形同馬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余步偉感到幸運的是妻子的死與他毫無關(guān)系。
火葬場很亂,人滿為患。死人多得來不及燒,告別儀式一個接一個。終于輪到祁瑞珠,大家排隊站好,由死者的弟弟站出來主持儀式。余步偉知道接下來要輪到他說話,他繼續(xù)用眼睛死死地盯著妻子的遺像,因為瞪眼睛的時間已經(jīng)很長了,他的眼部神經(jīng)早就極度疲勞,眼淚已開始源源不斷往外淌。終于輪到余步偉說話了,他走到眾人面前,緩緩地摘下墨鏡,看著他滿臉的淚痕,人群中不由得傳出了嘆息聲。這一招還是他在剛進滑稽劇團時由老演員傳授的,舞臺上遇到需要流眼淚的場面,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事先對著燈光看,要將眼睛瞪大,盡量瞪大,千萬不能眨眼,這樣很快就會熱淚盈眶。
余步偉出色的表演讓妻子的一家人感到滿意。滿臉的熱淚,已讓夫妻不和睦的傳言不攻自破,F(xiàn)在感到深深內(nèi)疚的是祁瑞珠的老母親,她是個有些潔癖的女人,或許太勤勞的緣故,兩個女兒和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不能干,都養(yǎng)成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壞習(xí)慣。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做夢也想不到大女兒會在擦窗子的時候掉下去。祁瑞珠實在是太不能干了,老太太非常后悔,后悔不該讓已五十歲的女兒去擦玻璃窗。女兒笨手笨腳往窗臺上爬的時候,她就預(yù)感到要出事,嘴上喊著“當心,當心”,正說著,女兒已經(jīng)不見了身影,F(xiàn)在,面對著女兒涂脂抹粉的遺體,她又一次流起了眼淚,流淚是因為看到女婿竟然也那么傷心,不管怎么說,女婿的痛苦是由她一手造成。
祁瑞珠的娘家人浩浩蕩蕩站了一大排,孤兒出身的余步偉因此顯得很孤單。今天到場的,屬于他的熟人就只有一個雷蘇玲。胖胖的雷蘇玲是鵲橋仙婚介公司的女老板,也五十多歲了,對余步偉的夸張表現(xiàn)感到很吃驚。余步偉傷心了好一會兒,開始念悼詞,手上突然有了一張稿子,是小舅子遞給他的,但是他并不打算照本宣科一字不差地念。悼詞照例要說死者生前的種種優(yōu)點,余步偉覺得這似乎不夠,流著眼淚又添油又加醋,近乎奢侈地濫用好詞匯,結(jié)果他說的人無所顧忌,聽的人忍不住要笑出來:
“祁瑞珠是一個偉大的人,她生得偉大,死得可惜。不過,我想她是懷著美好記憶離去的,她愛她的母親,愛她的兄弟姐妹,愛她的那一對可愛和出色的雙胞胎女兒,她是一個有著偉大愛心的女人,當她像只小鳥一樣從窗臺上摔下去的時候,怎么會想到就此和親人告別呢……”
在滑稽劇舞臺上,余步偉從來不是一位好演員。他總是有太多的即興發(fā)揮,動不動就把劇本忘到腦后。好在時間比較緊張,后面的告別儀式一個接著一個,這場戲想不結(jié)束也得結(jié)束。祁瑞珠的雙胞胎女兒對父親的夸張表演開始不滿,她們因為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秀,目前都在北京上大學(xué),是三年級的學(xué)生,匆匆趕回來,急著要趕回去,已買好今天的火車票,準備從火葬場直接去車站。接下來的一切都很倉促,祁瑞珠的遺像剛拿下,別人的遺像已迫不及待掛了上去。前面的人還沒有退場,后面的人已涌進來。接下來,祁家的人都坐一輛大面包車走了,只剩下祁瑞珠的弟弟留下來取骨灰。余步偉搭雷蘇玲的小車送女兒徑直去火車站,一路上大家都繃著臉不說話。到了火車站,仍然沒有什么話。雷蘇玲有些看不過去,與雙胞胎姐妹隨口敷衍,姐妹倆卻懶得答理,問一句,只肯答半句。
雙胞胎中的姐姐余青突然很冒昧地對余步偉說:“爸,你現(xiàn)在是徹底地自由了,你不就等著這一天嗎?”
余步偉吃了一驚,雷蘇玲聽了也有些目瞪口呆,沒想到更厲害的一句還在后面。
“你這種男人要不找女人是不可能的,不過也不要太快噢。”
余步偉想申辯,妹妹余春看看手表,對姐姐說進站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
余青說:“急什么,檢票不是還沒開始?”
檢票說開始就開始了,人群一窩蜂向前擁。余青余春姐妹頭也不回地向檢票口擠過去,檢完了票,姐姐余青仍然不回頭,妹妹余春回過頭來,看了父親一眼,揮揮手,姐妹倆便消失了。余步偉悵然若失,本來不錯的心情現(xiàn)在全被破壞了;厝サ穆飞,雷蘇玲感嘆地說:“你女兒可是真夠厲害的,我后悔不應(yīng)該跟過來,她總不至于覺得我們會有什么吧。”余步偉無話可說,搖了搖頭,從兜里掏出墨鏡,一本正經(jīng)戴上。
雷蘇玲側(cè)過身來看他,說:“余步偉,你知道不知道,今天的戲,你演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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