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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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邑的南京委實也令人神往,這是一座集匯交融了無數(shù)南腔北調(diào)的城市。一樣的黃皮膚黑頭發(fā)很容易給人造成親切感。徒有虛名的藍天白云在這兒是完全混為一談的,至多能于陰霾的天給你展示一下它們那愛理不睬的死寂之臉已是萬幸,好在本地的百姓們大都還算識相,沒人真正有興趣哪怕是花一盞茶的工夫去研究它們的分別——除非腦殼長了瘤的。
這里是市區(qū)邊緣的一些街巷,盡管照樣聳滿了各式的豪華建筑也仍不能改變它的文化本質(zhì)。我從小生長在這里,了解這里人民的一切生活習(xí)慣——最真實的遠離電視劇的場面:男人們清早出門各自忙碌每天的生活與工作,晚歸的路間買上它一塊錢三份的報紙。就這樣,在關(guān)心國家大事之余,也就順便消磨了時光并給打發(fā)老婆去洗鍋刷碗搓衣揉裳作好了借口。女人們則是無論老少也一律不愿上班,待每天機械地完成了自家光榮的義務(wù)勞動事業(yè)之后,便開始不遺余力地將訪友拜客吹閑牛作為自己畢生僅剩的業(yè)余嗜好了。隨便找一條巷子走進去,就必定會被許多或張家長或李家短的議論聲塞滿耳膜。
現(xiàn)在的平房早已成了外鄉(xiāng)人的天下。他們拼命地搶做生意,然后將勞動果實中的一小撮賞給搬進樓房的無聊房東們,余下的便全部用于衣食住行供小孩上學(xué)打麻將牌。
路間所見每張臉均是陌生的,隨著綠燈的閃過,當(dāng)紅燈再次出現(xiàn)時,已然換上了一批更為陌生的臉。
百姓們努力地勞動,共同締造著美好的生活,空氣里處處洋溢著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勃勃生機與無限魅力。
從鄭義家出來后,我打了個電話到三子招待所,服務(wù)員小朱說宋強到鄭州有事去了。從她的口氣聽招待所大概還一切正常,我也就沒再細問。
我列舉了不少名勝景點介紹給鄭義他都說玩過了,歷史博物院又嫌太遠而且不知道人家今天開不開放。最后鄭義還是選擇了夫子廟,他說在那里可以買一些便宜而好吃的東西帶回給家里的妹妹。
我這才想起竟忘了給夏鹿鹿買北京紀念品,如今也只好來一出假貨真辦了。
夫子廟自古便是以人多聞名的場所,可我卻從沒覺得它究竟有多大誘人的地方。除了一些特產(chǎn)的風(fēng)味小吃之外也實在難以教人流連忘返。路上滿是些二道販子們用喇叭叫賣的什么諸如十塊錢一件的垃圾襯衫大甩賣之類。受過高等教育的鄭義畢竟對這類瑣事也沒多少興趣。但他一問我古玩市場在哪兒我就亂了,反射式的警覺令我疑心起他是否已于昨夜悄然窺知了曼生壺的秘密來。終于經(jīng)大腦排除了可能性后,我才佯作無事地指了方向告訴他往前走左拐并派他先過去說我需上個廁所。值此,我卻發(fā)現(xiàn)背后已叫一個許多人圍成的水泄不通的圈子堵死走不脫了。我以為搞不好能又是軋死了什么人物。在人群最外面,一個穿黃皮夾克的小男娃因為個子矮夠不著看正使勁來回往上跳,而他身旁的中年婦女則一邊呵斥之一邊把頭朝人堆里伸并不時同一齊看熱鬧的家伙們搭訕。
忠實的耳朵們替我搜來的情報大約是一個推自行車的顧客為了一雙劣質(zhì)皮鞋在同老板吵架。
鄭義手里握著兩根烤鵪鶉跑過來:“夏教授,那邊有好玩的。”
接連幾間一氣呵成的豪華小樓,文欞繡瓦,畫棟雕梁,前廊由兩根大紅漆的柱子撐起,頂上豎一塊金邊藍底白字陰刻的匾,曰:墨鶴軒。這種地方,我已經(jīng)二十幾年沒來過了。
“這就是你說的好玩么?你還真迷上去了。”我沒精打采地看著意氣風(fēng)發(fā)的鄭義說。
一個相貌鄙俗但不猥瑣的矮男人一聲不吭地坐在柜前刻私章,我跟鄭義望了他一眼見沒反應(yīng)便上了樓,那矮男人也依然不吭聲。樓上,我們看見有兩個女人正在吃不知什么牌子的快餐面并吹牛,其間布滿了各式的名家字畫。
“這兒有張您的作品”。鄭義嚷,“標(biāo)價三千塊哩!”
“是么?”我稍稍驚詫了。
連印刷品都不如的冒牌貨,居然敢赫然地在落款處署著“夏散舟”的字樣,我頓時火冒三丈。
不知什么時候剛才那個刻私章的矮男人走上樓來到我們跟前問:“買字畫么?”
“查戶口,你們營業(yè)執(zhí)照呢?”我冷冷地從口袋里掏出證件。
矮男人指了指側(cè)面墻上落滿灰塵的執(zhí)照,客氣中透著幾分不安地遞過煙來:“我們老板今天不在,你們……”
“少來這套。”我不客氣地說,“跟你們老板講這兩天回來不要亂跑,我隨時再過來。”
“要學(xué)仿先練個二十年!”鄭義臨出門前忿忿地拋給矮男人這句話。
那廝一臉莫名其妙。
出來時鄭義對我是否在行政部門干兼職工作產(chǎn)生了好奇。我只是微笑,不置一詞。
午飯后,我買了幾樣長得憨態(tài)可掬的布熊布狐貍什么的準(zhǔn)備帶給女兒。鄭義眼睛尖,看到車子來了就立馬跑過去,我們匆匆道別。不久,鄭義便消失在空氣中了。
我為自己在又一個青年的心目中留下了偉岸印象而沾沾自喜,我同時暗暗祈禱我那寶貝兒曼生壺們在鄉(xiāng)下自個兒保重。
最近有一個大型的高架橋工程正在施工,所以過回家的這條必經(jīng)之路我就只好靠腿了。跟鄭義道別后我去了一位民間古琴高手家喝了兩杯茶便來到這里。地上到處的沙石與混凝土也倒沒什么,可這些叫柵欄給圍了一大半的馬路就要命了。里頭的臨時民工們還在一刻不歇地搬來運去吊上吊下。我懷疑這里將來一定會有一座非常雄偉的橋梁誕生,如此一想,每天付出些時間用來交通堵塞也算情理之列。但據(jù)我所知,這樣的工程已經(jīng)峻工過好幾回了,還有兩次甚至是在舊地方拆了重來的,原因大抵是認為不好看或覺得不實用。我依稀記得從前這里似乎是有一個轉(zhuǎn)盤花園的,中間還屹立著巍峨的金鑰匙彩燈,F(xiàn)在想想,真是不如原先好看了。
公民們對花錢修路造橋是沒什么牢騷的,畢竟大多數(shù)人的日子早已達到溫飽水平還有不少響應(yīng)政府號召先富了起來至少也進入了小康行列,再說這兒實在也沒什么希望小學(xué)之類以搏取人們內(nèi)心最深處的同情。人們只是希望工程師先生可以扶正眼鏡早些把圖紙畫完美,以免自行車馬自達們成天進行著重復(fù)并且毫無規(guī)律的運動,從而使大伙兒在冰冷的天氣中體驗到汗流浹背的快意。
我經(jīng)過的正是一條常常發(fā)生交通事故的馬路,除了百年少有的次把次堵塞奇觀之外,車輛一向不很熱鬧。這段十字路口上幾乎平均每個月都會有一個人被超高速行駛的汽車軋死或軋傷,時間一久,連過來收尸的公安員們也信這里有“鬼氣”了。聽當(dāng)?shù)氐睦先苏f,從前大屠殺的時候這兒曾是墳場,八十年代后才鏟平了修的路。但對我們這一代從小接受了馬列主義熏陶樹立了科學(xué)世界觀的知識分子來說,要去信這檔子事兒再怎么講也還是有些勉強的。
今天這條路卻為何居然狀觀之極?一大群數(shù)以千計的地球人攏在一塊兒不知作什么名堂。人固然多,卻寂靜無聲。直覺告訴我這回決不會再僅是出自小市民間的糾紛。在露天里這么大的場面除了六•四那陣兒學(xué)生鬧事其它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幾回。我走近去,看見一個穿格子衣裳的男人正站在馬路左側(cè)廢棄的安全島前撫著桌子講話,聽口音不太像本地人。他身后是一排破舊的五金門市部,看情形早已打了烊,連鐵柵欄也銹死了。一塊紅布橫幅正掛在他背后不遠的兩棵樹間隨風(fēng)飄動,上面用圖釘并不整齊地摁著一行黃色美術(shù)字:中國般若科學(xué)研究集團學(xué)術(shù)委員會(按:以下簡稱般若學(xué)會)第五次科普調(diào)查測驗。
“提高國民素質(zhì)?還是粉刷月球嫌人手不夠下基層招聘苦力?”我暗自發(fā)笑,真不明白這些人把國際玩笑竟開這兒來了怎么就沒覺得勁兒了些。
“狗屁科研會!烏合之眾罷了!”身旁一位胖乎乎的老者給下了定義。我扭過頭望去,這是一位有著犀利的眼神而且其中還閃爍著某種不可戰(zhàn)勝氣質(zhì)的先生,頗有些老革命的味道。
他果然說得沒錯。“般若學(xué)會”正是近年來在全國掀起軒然大波的一個性質(zhì)倍受爭議的學(xué)術(shù)社團,其領(lǐng)袖水銀的知名度早已遍及婦孺。他們利用后現(xiàn)代偽科技的形而上學(xué)觀專門麻痹誤導(dǎo)那些喝過墨水的人,并假借“開發(fā)人類潛能真相”這一課題充其門面,暗中勾結(jié)各種蠢蠢欲動的非法勢力,妄圖破壞我國社會的繁榮安定局面,而且活動范圍廣大,甚囂塵上,據(jù)說最近已取得國際科協(xié)有關(guān)方面的信任了。報紙半導(dǎo)體天天登天天播,沒想到今兒敢情會讓我碰上活的。
我聯(lián)想起數(shù)日前制造的縱火案假象,覺得心里毛悚悚的。
男人說起話來就好比競選美國總統(tǒng)一樣地慷慨激昂,雖然臉上多了幾個麻坑但也毫不妨礙他那不小的演說才氣與魅力的發(fā)揮。這種夸張的面部表情大約也只有電影鏡頭里才看得見,所以也就終顯火候不足而失之做作了。坐在這廝前下方的各位虔誠的學(xué)員們面前均整齊地放著書和筆記本。我看到有一個八九歲樣子的小女孩正湊熱哄般地蹲在一個像她媽的女人旁邊邊吃些什么零嘴邊亂翻著本子。這女人無動于衷廢寢忘食的專心表情令我對自己的教學(xué)能耐感到十分自卑,那會兒我甚至覺得和臺上這位男人的號召力相比我的那點兒本事簡直啥玩意兒不是。
我以為男人一定會為了讓學(xué)員們更加死心踏地相信他們的般若學(xué)理論而表演一些利用人類瞬間記憶轉(zhuǎn)換錯覺完成的障眼法有趣實驗,便繼續(xù)愿意充當(dāng)圍觀者。我十分在乎了解這些家伙究竟是憑什么本事糊弄住那么多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就在這當(dāng)兒,一些內(nèi)容不自覺地已經(jīng)隱約傳進了我豎起的耳朵里。
這是一個并不很好笑的故事,大概是說他們的水銀主席在電腦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被稱為“鱷魚”的病毒。這種病毒危害極大,它的有效傳播幾乎可使全球系統(tǒng)造成癱瘓。這回禍害的發(fā)明者原先是一個基督徒,后來被恐怖分子控制了就變成了高級黑客,后來不曉得什么原因又得了抑郁癥,叛變了基地組織并沒命地在人間實施變態(tài)報復(fù)手段。由于“鱷魚”病毒品行低劣而影響極壞,乃令水銀主席實在不忍人民身陷水深火熱于是震怒之下便幾乎滅了它,但破譯它的工作畢竟挺困難,其中的一部分被水銀主席利用方程原理3打散后,另一半便瓦解崩潰逃之夭夭了,而水銀主席還來不及整理……
客觀地講,那廝當(dāng)時的講述的確能比我現(xiàn)在的復(fù)述生動精確一些,但我認為這個故事的水平本身并不高明。它遠不如四川人地攤上擺的那種十塊錢五盤的“散打”4磁帶聽來滋潤,國外隨便一本科幻小說中也能找到比它更吸引人的故事。我只得再次恢復(fù)了目空一切的本我狀態(tài)。
然而,呼聲依舊四起,口號依舊四起,犯傻的學(xué)員們依舊狂熱無窮。
廢話完了,男人大約也說渴了,便跑去一邊取礦泉水吃。這廝的吃法挺新鮮,只倒了一小些在瓶蓋里,還要作三飲而盡,真他奶奶的絕了!只是觀他行走,我才洞見了這廝原來是個瘸子。
之后的舉動更加令人噴飯,瘸子說水銀主席發(fā)了一道“文件”,我便大懷好奇地跟幾個圍觀的人一塊兒湊近去看。這群學(xué)員們似乎漠視我等的存在,頭也不回就這么逐次將之領(lǐng)取一空。
我的正前方站著一個穿紫色上衣的老太,從背后看顯得一副精明能干的樣子。趁人尚亂,我極快地乜了一眼她手頭的那份“文件”。說實話弄得還蠻不錯、蠻正規(guī)的。除了標(biāo)題沒敢使用紅色之外,一切都很上路,甚至連檔號和印章都齊。我樂壞了。
瘸子越往后說越牛逼越不要臉,凡是新聞聯(lián)播中政府部門不予提倡的資本主義殘余他全拿來當(dāng)教材使。
不少圍觀者看不下去了,有些人甚至望了一眼就沒再多望。這年頭像我這號熱愛觀察生活的人士也的確罕見了。到底掙銀子比看熱鬧更重要,但我覺得這也算件好事,掙銀子總比聽信這破罐子讒言強出很多。
“唉,有這些狗日的敗類,社會還得好么?”一個痛心疾首的聲音從我背后撼來。
我回頭一看,正是先前那位與我搭訕的長得跟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布爾什維克似的的胖老革命同志,他現(xiàn)在這幅表情正義得讓人幾乎不敢睜眼看他。
我也情不自禁地和了他一句:“全是騙人的。”
“你這個人怎么這樣講話,傷德呀!”突然,剛才遭我窺視的紫衣老太猝不及防地正顏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界,一幅苦大仇深的表情,看樣子她老人家這莫須有的憤怒之火一下子還燃得不輕。
“什么?”“干什么?”“怎么回事?”“哪個活得不耐煩了?”“……”“操!”
老太這么一喊不要緊,一大伙般若學(xué)會的學(xué)員們個個吃了炮仗似地起著哄跟了過來,預(yù)備替他們的同伙路見不平一聲吼。
情況不妙,我終于失去了繼續(xù)圍觀的心思,但可惜出路已經(jīng)提前讓這幫雜種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堵死了,所有的圍觀者連我在內(nèi)誰都別想有逃脫的指望。倒是挑釁者們一開口,我便想到了阿富汗野蠻種族和9•11事件什么的。
“你他媽敢污蔑我們神圣的般若學(xué)會么?”一個聲音咆哮著。
“還有這個人,你!哪個騙人?到底哪個講出來!”紫衣老太兇惡地一把揪住了我的衭領(lǐng)。
我頓悟了,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自覺地當(dāng)上了千百號人的眾矢之的,而這種處境對我來講是極為不利的。當(dāng)初我要知道這伙人并非已經(jīng)思想集中到別人無論罵他們什么也聽不到的地步的話,那句詞兒我怎么也該憋到別處再說的。
“你們說什么?什么騙人亂七八糟的。”我扯開紫衣老太干枯的手也不客氣地打算裝糊涂下去。
“你他媽再吱聲一句試試?”一個男學(xué)員走上就給我一大嘴巴。瘸子也過來了。
我屈辱地忍著痛,心里恨恨不已。
“干什么,不要怕!”同樣遭圍困的那位胖老革命這一刻以極宏亮的聲音挺身而出了,革命的分貝再配上他那高大的個頭,使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長江大橋橋頭堡上石塑的那群永垂不朽的烈士雕像。
瘸子扯破嗓子地振臂高呼:“學(xué)員們,為維護真理與科學(xué)而戰(zhàn)!”
一片片偽軍蜂擁擠來。
我害怕了,一向自以為智慧的我今兒竟一時沒了主意。同時面對來自上千人的恐嚇在誰還不是頭一遭?
我先是盤算裝孫子的,但又看了看那位胖老革命后想想決定還是別裝了。寧可站著死決不跪著生,不就他媽千把號人么?
哪個也走不掉,所有目光全都集中到以我和胖老革命為首的這個包圍圈里來了。
很明顯,這千把號人個個都患有嚴重的情商障礙,每一架眼鏡背后的本質(zhì)也都不外乎瘋子和精神病人這么兩種。我不得不承認邪惡這個詞過去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都只是以一種小氣的概念而存在了,那時總以為生活中的邪惡也頂多就殺人放火強奸什么的。今天這場面才算讓我真正大開了一回眼界,我簡直不知道說什么話好了。毛主席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居然就有人敢顛覆胡來。
我想但不敢喊救命。
瘸子信口開河地亂說我跟胖老革命兩個是阻礙社會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敗類代表,并打算乘此良機當(dāng)眾滅了我二人。殘酷的童話雖然讓人聽得很窩火卻也無回天之力,我有些佩服這個瘸子了。隨便一句話就有那么多人信,真夠邪門。
瘸子接下來號令學(xué)員們每人先打開礦泉水喝它一瓶蓋,這就把我弄暈乎了。真要揍我便快些,還喝礦泉水卻是作甚?直到事后問人打聽我才曉得原來他們所喝的這種是叫做“訊息水”而不叫做礦泉水,是被他們水銀主席通過化學(xué)試驗改良過后運來發(fā)(不如說賣,因為據(jù)說要幾十塊錢一瓶)給他們的。喝完便能和主席意念交流,產(chǎn)生心靈共振的等離子感應(yīng)。然而我現(xiàn)在真正關(guān)心的倒是如何盡快離開這樣一個是非之地,我真的怕這些禽獸們會馬上發(fā)起瘋來冷不丁把我撕碎。這些般若學(xué)會的沒事兒殺個把勞動人民那是常事兒,在好萊塢電影里這種違背人性的情節(jié)簡直不要太多,就算現(xiàn)實生活中報紙上也經(jīng)常可以看到類似的相關(guān)新聞,那些尸首們的照片一律慘不忍睹。好家伙!今天我愣是他媽撞邪了,自個兒腦子也不知搭錯了哪根筋竟會批準(zhǔn)身體繞到這個鬼地方來跑龍?zhí)椎摹?
一陣警笛響了過來,我那刻本能地心跳加速到了大約一百二十次每分。自從宋強基本結(jié)果了那個福建女人之后我老是免不了這樣自發(fā)地神經(jīng)高度緊張,但隨后我又鎮(zhèn)定了下來。橫豎今天咱的身份是良民,警笛是來搭救咱的。哪怕只是能起到個間接作用,我也得求爹爹拜奶奶謝天謝地謝謝警察叔叔的救命之恩了。
我心里為自己的吉運鼓掌,天塹一下子變成了通途。三輛110警車開到我們身邊時,人群紛紛本能地驅(qū)散了。他們是尚可救藥的,興許還沒人盲目到連110逮人都忘記了的地步。我想起小時候住在平房的那會兒,隔壁有一個信上帝的馬自達車夫,一天到晚唱經(jīng)吃酒罵老婆。我就從來沒信過憑他那點兒文化就能看得懂《圣經(jīng)》。我是沒看過,但估計那玩意兒名頭既然大,就一定不會比中國的《周易》什么的容易理解,可惜總有人會愿意甘當(dāng)可悲的信奉者。其實世界上無論什么書都可以看,只是別誤入歧途就行,光利用所謂“科學(xué)”方法鍛煉鍛煉身子骨倒也未見得太壞。況且我堅信般若學(xué)會也決不可能擁有多么純粹精深的奧義堪比牛頓愛因斯坦的,簡言之,它便是一個巨大的皮包公司。書讀得越多越品學(xué)兼優(yōu)就越迂就越?jīng)]智慧就越快上當(dāng)。
無數(shù)顆心臟統(tǒng)一節(jié)奏為正義之師吶喊助威。一切恰到好處,過癮而且刺激!
有幾個沒跑掉的究竟還是落到110手里了。其實也不算沒跑掉,這種場面誰都跑得掉,誰臉上也沒長字誰知道哪個是般若學(xué)會的學(xué)員哪個不是?問題在于這幾位落網(wǎng)之魚看來是水平太“高”了,非但不走,還要一個勁兒地“維護真理與科學(xué)”。見公安員們跑過來也不怕也不躲仍那么不停地嚷,令一粒又一粒的唾沫星子在圍觀者和公安員們的臉間飛濺著。公安員們擒獲這些人實在是輕而易舉的。剛才招惹我跟胖老革命的那個紫衣老太看樣子鬧得最兇,被押上警車了還在狂吼濫叫:“我要去告訴水銀主席,滅了你們這幫阻礙社會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敗類!”我覺得她的樣子惡心得就好比一灘正在撒野的糞便。
一個年紀瞅上去挺小的公安員于是向群眾詢問情況,胖老革命立刻搖身變?yōu)榱私裹c人物。也不知哪位“朋友”出賣了我,說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兒,于是惹來了小公安找我談話。我一生最煩的職業(yè)就數(shù)公安員了,你就是個先進生產(chǎn)者在他們面前說起話來也老覺得像個犯人似的。我只好答說就看見一瘸子在橋墩上講故事就過去看了會兒熱鬧后來順便插了句嘴把這些神經(jīng)病惹火了就弄成這樣結(jié)果你們怎么來得這么巧?
“有同志打了舉報電話,就立馬趕過來了。那個瘸子呢?”小公安再次向大伙兒發(fā)問。
大伙兒都說不知道或沒看見,還有些人望了望小公安理也不理白了他一眼掉頭就騎車走了人。我這才想到那瘸子原來早就不見了,這廝果然老奸巨滑,趁著鄉(xiāng)親們混亂一片便伺機夾著敵人的尾巴消弭遁形了。敢情還是位無名的“二報”救了我的性命,見他媽鬼!
“這些般若學(xué)會的也太猖獗了!”小公安火了,“你們誰能記得那瘸子長什么樣?”
“那哪能記得?”“隔這么遠,再說我們記得這種人干什么?”“是啊,又不能當(dāng)西洋景看。”群眾們七嘴八舌。
小公安又問我,我順口說我也不記得了。實際上我還是有一些印象的,只不過講一點兒馬上這些公安員一定又會沒完沒了地問這問那,沒準(zhǔn)兒還能請我回所里了解情況,那樣就太麻煩人家太不好意思了。再說這本來也并不怎么干我事兒,不招比招強。
“現(xiàn)在問有屁用,人家早跑得沒影子了。”一個正在奶孩子的青年婦女企圖清醒大伙兒。
后來人群竟分作幾幫為瘸子穿藍衣裳還是紅衣裳往左邊跑還是往右邊跑爭執(zhí)了起來。這當(dāng)間沒一個是正兒八經(jīng)的過路人,凈是些沒事兒出來看瞎熱鬧的老少文盲。
警車徐徐開走了,或者他們有能耐從幾個頑固的瘋子口中盤詰出什么也說不定。
人要是背了運喝涼水都塞牙,回到家我一打開門就蔫了,家里遭了賊似的被翻得亂七八糟。肖晶和夏鹿鹿也不知怎么的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直覺告訴我出了事兒。我慌忙一個電話打到公安局報告說失竊了,老婆孩子也不見了,然后就一個人躺在凌亂的床上干著急。十分鐘后,來了兩個公安員,不知為什么當(dāng)時我有一種引狼入室的感覺。公安員責(zé)怪我不該破壞現(xiàn)場,我說我什么時候破壞了,公安員說你躺在床上不是破壞是什么,我沒詞了。公安員偵察了一會兒,讓我填了個單子,凈是姓名性別身份證號聯(lián)系電話什么的。公安員走后,我打電話問了丈母娘丈母爹他們也都說不知道,又問了隔壁的兩家鄰居全說不清楚沒見出什么事兒,我把能找的地界全找了個遍終于一無所獲,只好像個杞人似的對著天花板憂了一夜天。
第二天下午,肖晶和夏鹿鹿完整地回來了,大包小包的。女兒一見我扔下塑料袋就歡喜地朝我身上撲還用她那軟乎乎的小臉蛋一個勁兒地蹭我的胡渣爸爸爸爸叫個不停。我一面無奈地摟著女兒,一面用看動物園里下午三點半的河馬般的眼神上下打量著眼前這位衣著華麗卻略顯狼狽的肖晶夫人并向她打聽這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們的寶貝鹿鹿在全國武術(shù)表演賽中獲了個少兒組金獎,贏了趟泰港澳。這不我也沾沾女兒光,陪她去風(fēng)光了一把才回來。”肖晶疲憊中透著十二分笑盈盈的悅色說。
“怎么不打電話給我?”我埋怨問。
“還說呢,打了幾回你都不在服務(wù)區(qū)。這么長時間也沒說惦記著給我們娘兒倆打個電話的,你要是遲走一天就好了,鹿鹿你一走就拿到了好消息。”肖晶說。
“我不好我不好!這不忙忘了么?”我于是只能改樂:“可這家里倒敢情是讓誰給糟踐成豬窩了?別告訴我是沒來及收拾就迫不急待地投靠外國佬去了吧?”
“哈哈哈哈……”。肖晶和夏鹿鹿不約而同地也樂了,樂得歹毒極了,樂得令我有種被愚弄的感覺。
“你不是成天說要找靈感尋刺激么?我們這樣搞算不算為成就未來偉人創(chuàng)造條件?”肖晶繼續(xù)不懷好意而又合不攏嘴地樂。
我失笑了,趕緊打電話向公安局消了案,那頭一個粗獷的男中音不客氣地教訓(xùn)我以后沒弄清楚事兒別瞎報警。
肖晶洗了幾個蘋果削好遞了過來。鹿鹿跳著上前搶過那個小些的就啃。哼!這小鬼一定又想在我面前炫耀自己學(xué)會孔融讓梨已經(jīng)具備高尚的品質(zhì)了。我放下新來的書法報,從肖晶手里接過蘋果,和鹿鹿面對面坐著猶如一大一小兩匹靈長目動物一樣地咀嚼著人間的美味。肖晶豎起朝下的小指直夸我們爺兒倆真是一對活寶。晚上,鹿鹿大肆地向我們吹噓自己的武術(shù)已經(jīng)有多么厲害。我抱著女兒,和肖晶商量著下一期打算把鹿鹿送去截拳道學(xué)校學(xué)點兒真功夫的事兒。鹿鹿一聽興奮地幾乎要蹦上了天花板,肖晶說有些心疼女兒怕受不了,鹿鹿急忙像男孩子似的拍拍胸脯說沒事生怕她媽不讓去,我們都笑了。鹿鹿忽然問起我有沒有從北京給她帶好東西,我指著旅行包說你自己去翻。鹿鹿便飛也似地閃了過去,她一樣一樣搬出那些徒具其表的非生物們來好比一只夜鶯般快樂地邊搗置邊哼曲兒也不知哼什么。肖晶說這些東西其實南京都有的賣不過既然鹿鹿這么喜歡也沒算白花錢。看著寶貝女兒,我已經(jīng)覺得不太累了,先前的種種煩惱也由此漸漸淡忘。有這么一位還算不錯的夫人跟一個頗為優(yōu)秀的女兒,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擁有了這世界上相當(dāng)于一半的物質(zhì)財富。
我們認定鹿鹿長大后一定極有出息,世界級的。
夜,鹿鹿回自己的房間里睡了。肖晶一臉幸福地依偎在我的懷中,我們倒上床去,相互吻緊,交流騎著,馬不停蹄地享受家的溫馨……
我下班回到家,看見肖晶正在和兩個陌生女的聊天。
“回來啦!這是我們廠同事。”肖晶指著其中一位齜著大黃牙的中年婦女向我介紹。
“夏教授,您好!”兩位客人站起身來。
“你們好。”我親切溫和地還禮。
“這是我們同事一個親戚的女兒,想在南京找個工作。你不是有個開招待所的哥兒們么?看他那兒要不要人這位小朋友能不能去當(dāng)個服務(wù)員什么的。”肖晶指著另一個女的對我說。
我于是認真打量了一番旁邊這個穿了一身紅花衣裳黑灰布鞋的丫頭。她低著頭,不太能瞧清具體的臉,只是從她那一眼即知是從小用肥皂洗頭的發(fā)質(zhì)與并蒸發(fā)著風(fēng)油精味兒的發(fā)型看就大可斷言其人必定村氣十足毋庸置疑。
“不曉得喊夏叔叔么?”大黃牙拽丫頭。
“夏叔叔好。”丫頭仍耷著腦袋。
“不喊不喊,——叫什么名字呢?”我問肖晶。
“田玉霞,馬上二十歲了。”大黃牙搶答沒得分。
好個土牛木馬的名字。
“最好還是先到勞務(wù)市場看看,有沒有鐘點工什么的,F(xiàn)在工作也不算太難找,只是你別要求太高太挑剔就行。”我說。
“這您就不知道嘍夏教授吶。您可是上流社會的人物不懂得辛苦,工作哪兒有那么好找的?我們玉霞也不曉得費了多少勁都沒找著合巧的。這才又上您這兒看看來的,您家小肖說……”大黃牙一副快人快語樣兒。
“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都愛往城里跑,我倒覺得鄉(xiāng)下更清靜些。——肖晶,等咱們退休了就到鄉(xiāng)下買個別墅也過回田園生活,你看怎么樣?”我點起煙道。
“你還想當(dāng)陶淵明哩!”肖晶丟給我一個偽白眼。“快去打個電話給你哥兒們,人家等著呢。”
“他這兩天不在,出差去了。”我道。“這樣吧,你們要么丟個電話下來,我替你們問問瞧,有消息好通知你們。”
“直接找我就行,小肖那兒有我電話。”大黃牙說,“謝謝你們了,那我們就走了。——玉霞,跟叔叔阿姨再見!”
“不再多坐一會兒?”肖晶真惺惺地將兩個女的送出門口;我假惺惺陪著,目送。
“喂,宋經(jīng)理人在么?”
“不在!你是哪一個?”
“你趕快幫我把他找來,就講有個叫夏散舟的有急事找他。”
“那你等一下吧。——老—板!電—話!。”
“喂。”少頃,宋強的聲音從另一頭傳出。
“老宋,你可總算回來啦?”
“喲!你好你好!才到。咦?你怎么曉得哥兒們出去的,你現(xiàn)在人在哪邊?”
“南京,禮拜五到的,找你不在。對了,上次那個鳥事兒現(xiàn)在擺平了么?”
“小孫,去灌個暖瓶,水開了——”電話另一頭,宋強正支喚著服務(wù)員離開登記室,然后一腳把門踢關(guān)上。
“喂,你聽我講噢。”宋強放小聲音說,“哥兒們不是跟你講過了么?那個臭婊子命大沒死掉,那天早晨我倆要是早兩分鐘勁再大點兒推的話她這一刻就投胎了,個該死的!”
“不是后來說送醫(yī)院了么,你還有沒有問這事兒?”我仍不太放心。
“問她個大頭鬼!”宋強狠狠地說,“哥兒們沒摜死她個狗狼養(yǎng)的去見馬克思就算對得起她了。”
“現(xiàn)在怎么講?”
“沒事兒了,大概成植物人了吧,就會撒尿屙屎了。一開始她家老鄉(xiāng)的那個倒楣娃娃還屁屎狼煙地講說要去報案,結(jié)果我跟大劉兩個上去就揍,一頭把他娃狗頭摁到水缸里憋了半天,嗆得他娃差點兒一口氣上不來。到最后還是虧哥兒們發(fā)了善心,看他娃死相可憐巴巴的,就奉獻一百塊錢打發(fā)他娃走了。”
“你還是小心一點兒好,弄出人命來派出所老蔡也不見得就能兜得起這壺。”我語重心長地勸道。
“別再提蔡所了吧,提到他哥兒們就一頭惱火,那天他狗日到我家來你不曉得真是跟毛臉雷公嘴的也差不多,哥兒們說我們都老弟兄這么多年了,他卻說哪個跟你老弟兄啊?這回叫這個臭婊子一攪,攪得他們派出所的也確實傷了不少腦筋。那個鳥男的也不曉得死哪邊去了,哥兒們家招待所差一點兒關(guān)門。”
“沒關(guān)吧?”我急切地問。
“沒關(guān)。”
“沒關(guān)就好,我正好找你有事兒呢!”我想起前天大黃牙帶來了個丫頭要找工作的事兒說,“我這邊有個農(nóng)村女孩十七八歲,長得不丑,你現(xiàn)在還要人么?”
“要啊,怎么不要呢,哪邊的?”
我把經(jīng)過給宋強復(fù)述了一遍。
“行,哪天你直接帶她過來就好了。”
“好好培養(yǎng),肖晶知道這事兒,悠著點兒來!”
“沒事兒,哥兒們你還不放心么?”
我掛掉電話松了口氣。十分鐘后,辦公室的幾位同僚們陸續(xù)走了進來。我依次微笑著同他們打招呼,開始了下一輪的教學(xué)進度安排。
取回曼生壺的那天,鄭義再次提出想私下跟我學(xué)書法的事兒,我說只有等明年再說了今年事兒太多。鄭義告訴我他已經(jīng)在城里找到了一份送奶員的工作,我們再次握手言別。
我把曼生壺接回家時,肖晶和鹿鹿碰巧都不在屋里。我決計將它們藏匿于陽臺的一個極隱密處,只有上帝跟我自己兩個知道。
數(shù)月后,電話里傳來了噩耗,三子招待所發(fā)現(xiàn)陳尸,已封門立案,經(jīng)理宋強心急如焚。
這將是牽涉到我以后命運的一樁案子,可大,可小。
該來的終于還是會來,躲不是原則,就看你怎么辦了。
【注釋】
3“方程原理”,指般若學(xué)會對于物質(zhì)實體消亡現(xiàn)象的另一種詮釋,詳見第一四篇有關(guān)文字;
4“散打”是單人侃大山的形式之一,即圍繞一個主話題幾無約束地想到什么吹噓什么評論什么。蜀人所謂“擺龍門陣”,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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