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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第五章

  “喂,老章,今兒個弄匹馬我騎騎咋樣?”
  
  我和“啞巴”把牲口趕出馬廄,在村莊前面,碰見了黑子。他背著燧發(fā)獵槍,在路口等著我們。他要到山下去打獵。今天生產(chǎn)隊休息,我和“啞巴”當(dāng)然還要放牧。雖然我可以讓別人替換我,把我一天的加班工資撥到別人名下,但我情愿出去,我不愿意待在家里。
  
  我看了看連隊辦公室門口,那兒站著幾個閑人。
  
  “走遠(yuǎn)點,”我說,“我在前面樹林里等你。”
  
  我騎上大青馬,揮動鞭子,把馬群趕到一片休耕地上。休耕地長滿稗草、豬耳菜和野蒿,還沒有長高,就被牲口的蹄子踐踏得殘敗了。破碎的根和破碎的葉子,萎黃地躺倒在干裂的土地上。這兒,放豬的、放羊的和我們放馬的早都光顧了,F(xiàn)在,要讓牲口吃飽,就得跑很遠(yuǎn)的地方。
  
  我把大青馬牽到休耕地旁的林帶里,拴在一個樹樁上。
  
  黑子跑了過來,從口袋里掏出煙點上,同時給了我一支。
  
  “哪匹好?給我一匹聽話的。”
  
  “你就騎我騎的這匹大青馬吧。”我說,“下午你可早點回來,別讓人發(fā)現(xiàn)。鞍子后面有一個小袋子,那是我給它開的小灶。也別老騎它,休息的時候給它喂點料。”


  
  “知道!”黑子打量著大青馬,“嗯,是匹好馬!跟他媽電影上看的一樣。”
  
  “多好的馬在我們這兒也給糟蹋了。”我說,“同樣,多好的人在這兒也會給埋沒的。”
  
  “喂,”黑子想起了什么事,又踅轉(zhuǎn)身來,“我跟你說一件事。這可是咱們是哥兒們,我才跟你說。麗芳還叫我別告訴你,可我想咱們哥兒們不能栽這個跟頭……昨兒晚上,曹學(xué)義在我家喝酒。你知道,這個‘丫挺’老到我家來蹭酒喝。喝到半夜‘丫挺’的醉了。他說啥:這個連隊的女人就數(shù)你老婆黃香久漂亮,說她腰又細(xì)又軟,臉蛋兒也嫩,還說你老婆對他也有意思,跟他話里有話。他寧肯不當(dāng)這個芝麻官,也要跟你老婆睡一覺。這‘丫挺’是老跟我說心里話的。他也把現(xiàn)在這世道看透了,他是真不愿在這兒當(dāng)官,能混一天是一天,所以他才對整人的那一套不怎么積極?墒窃谂松砩,這‘丫挺’是說得出來干得出來的主兒!……老實告訴你,老章,你老婆也不是正經(jīng)貨。蒼蠅不抱沒縫的雞蛋。麗芳跟她在一個生產(chǎn)班,麗芳說平時干活的時候,曹學(xué)義老圍著她們班轉(zhuǎn),他倆眉來眼去的,看起來是有那個意思……唉,你既然已經(jīng)找了她了,咱也不說啥了。女人嘛,你看緊點就行了。要尥蹶子,你就打,用他媽馬鞭抽她!”
  
  我并不感到氣憤,甚至也沒有表現(xiàn)出驚愕。已經(jīng)被人和牲口踐踏倒的稗草,連迎風(fēng)搖動的氣力也沒有了。我用手掌撫平了皺起的額頭,說:“隨她去吧,黑子。我謝謝你的關(guān)照!可她現(xiàn)在能天天給我做飯洗衣服,我已經(jīng)覺得很不錯了。人嘛……”
  
  “咦!你‘丫挺’的咋這么窩囊?”黑子揚起濃黑的眉毛,“虧得你還是進過兩次勞改隊,蹲過三次牛棚的硬漢子哩!你他媽的有啥短處捏在她手上?她他媽的也是勞改過的呀!還是個二婚頭……”
  
  “走吧,”我把馬鞭交給他,推了他一把,“下午記著早點回來。”
  
  大青馬在樹樁旁邊點著頭,似乎很贊許我的話。
  
  黑子在我背后罵罵咧咧地走了。我穿過林帶地,走到麥田邊上坐了下來。
  
  麥子已經(jīng)全部黃熟了。收割的季節(jié)已經(jīng)來臨。沉甸甸的麥穗在微風(fēng)中整齊地?fù)u來晃去,像一群歌詠著的女人,在淡淡的云影下面,緬懷她們的青春年華:那雪白的幼芽,那嫩綠的小苗,那茁壯的綠得發(fā)黑的麥稈,那飽含著芬芳汁液的穗苞,那剛秀穗時的綽約風(fēng)姿……而這一切都過去了,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過去了,F(xiàn)在,她們的麥粒緊硬、燥黃,沒有一點水分;她們的麥稈焦脆、透明,已經(jīng)禁不起風(fēng)吹雨打;她們被風(fēng)撕裂的葉子皺皺巴巴的,像被煙火熏過的一樣。她們成熟了,是的,是成熟了,但也失去了最美好的時光,永遠(yuǎn)、永遠(yuǎn)地失去了。
  
  空氣燥熱。白楊樹在我頭頂上啪啪地?fù)舸蛑θ~。一只土百靈陡地從麥田中直直地向上沖去,藍天中有一個越來越小的灰點。云在緩慢地飄移,下面一層是銀白的,上面一層是雪白的。它們不知道要飄向哪里,哪里才是它們的終點。多快。∥医Y(jié)婚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這塊麥田正是我那天從羅宗祺家回來經(jīng)過的地方,而這一切景象都改變了,包括我自己。
  
  田埂上種著高大的蓖麻。它把它手掌似的葉片搭在我肩上,在微風(fēng)中把自然的所有音響向我傾訴,熱情而又憂郁。你好,我的蓖麻!你好,我的白楊樹!你好!我的永遠(yuǎn)流浪的白云。你好!我的金黃色的小麥。我從你那里得到生命,而這個生命卻沒有價值。我的生命浪費了你。我的生命也浪費了我自己,浪費了我自己的一切努力……
  
  我猛地站起來,一時間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肺腑中的壓力突然向外沖出:
  
  “我的神,我的神,為什么離棄我?”
  
  “這個人呼叫以利亞呢。”我聽見以色列人在我耳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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