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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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太陽暖融融的。卵石和砂礫在我腳下咯咯作響。方圓十幾里闃無人跡，只有我一個人在荒灘上昂首闊步。“只、有、我、一、個！”這就是自由。在大號子里睡了四年，出工排隊，收工排隊，打飯排隊，干了四年密集型的勞動之后，只有獨自一人在一個廣袤的空間行動，是多么幸福��！
洪水從山上下來，沖出一條條深溝，又像是向山坡蜿蜒而上的卵石路。大大小小的卵石在陽光下散發(fā)著鋼青色的輝光。略微向平原傾斜的荒灘，景物的色調(diào)是堅毅的、嚴峻的。一切都巋然不動，只有一種土色的小蜥蜴，見我過來，或是搖著小尾巴拼命地跑，沿途丟下一連串慌慌張張的小腳��；或是挑戰(zhàn)似的揚著頭，用小眼睛瞪我。那樣子真可笑！在這個季節(jié)沒有沙蔥，也沒有肉蓯蓉，不然我可以愛拔多少就拔多少，大嚼一頓。我不是獨自一人了嗎？我不是自由了嗎？現(xiàn)在，連空氣都是屬于我的！可是，這時候荒灘上只有枯干了的芨芨草和酸棗。酸棗是一種多刺的灌木，實際上就是荊棘的學名。荊棘！這個詞使我怦然心動。我聳聳肩，把背簍往上，大踏步地穿過荊棘。
美麗的薔薇脫落了花朵，
和多刺的荊棘也差不多。
我把荊棘當作鋪滿鮮花的原野，
人間便沒有什么能把我折磨。
陰間即使派來牛頭馬面，
我還有五斤大黃蘿卜！
“嘚兒嘭！得兒嘭！嘚兒嘭、嘭、嘭！……”我在心里敲著大鼓，背著背簍在荒原上邁著大步。
前面，是一條兩米寬的排水溝。早上過來，冰還凍得很瓷實，但過了中午，冰層下出現(xiàn)了許多可疑的小水泡——這是冰層融化了的表象。
但是，這條排水溝長得東西兩面都不見盡頭，中間又沒有橋。我走過來，走過去，選了一個比較窄的地方，拿起一塊土坷垃往冰上砸去，咚的一聲，土坷垃碎了，冰并沒有破裂。我覺得可以冒險試一試。
兩米寬的距離，如果我身強力壯，像給我媽媽寫的信里說的那樣；如果我背上沒有五斤黃蘿卜，我還是能一躍而過的。但這時的情況恰恰相反。我前一只腳剛跳到離岸三十公分的冰層上，咯喳一聲，冰層破裂了！我連人帶背簍仰天摔倒在溝里。薄冰被我砸了一個窟窿，像印模一般，正和我倒下去的身形相同。
我顧不得我自己，濕漉漉地站在沒過膝蓋的冰水里，看看背簍，里面只剩下兩三個黃蘿卜了！
反正棉襖已經(jīng)濕透，我連袖子也沒綰，氣急敗壞地在溝里亂摸。直摸到全身凍得麻木，而小腿針刺似的疼痛起來，才摸到不足一半。我只好戀戀不舍地爬到溝上，把劫后的剩余撿進背簍里。
在岸上，我如同一條落水狗似的抖擻了抖擻，背起背簍走了。一直走出很遠，我還流連地回頭看著，仿佛溝底的黃蘿卜會像青蛙一樣自己跳上岸來似的。
十四
半夜，可能是受寒以后發(fā)起燒來，我被干渴燒灼醒了。窗外，呼呼地刮起了西北風，用釘子釘著的報紙有節(jié)奏地撲撲作響，就和拉風箱一樣。我感到一陣陣的暈眩。我身體虛弱以后，才發(fā)現(xiàn)很多小說里描寫的暈眩是虛假的。那種噗咚一聲摔在地板上，或軟軟地倒在沙發(fā)上的描寫，多半是主人公的裝腔作勢。我靜靜地睡在被窩里也會感到暈眩，并且，暈眩不但不會使我昏迷，反而會把我從熟睡中搖醒。這時，頭顱仿佛比正常情況下大了許多，頭顱里的血顯得很稀少，很稀薄，就像只有一點點水在一個大壇子里晃蕩一樣。
當然不會有一個人給我倒一口水來喝。我必須忍耐。而我也習慣了忍耐。有時，我會被自己能如此忍耐而感動，也就是說，我自己被自己感動了。在這半夜時分，我就被自己感動了。耐力不像膂力，不能用計量器測試出來，并且它還包括了精神的和物質(zhì)的兩方面。有人能忍受精神的痛苦，卻耐不住物質(zhì)的貧困；有人能忍受物質(zhì)的貧困，卻耐不住精神的痛苦。我發(fā)現(xiàn)，我在精神和物質(zhì)兩方面的耐力都有相當大的潛力，只有死亡才是一個界限。
大自然賦予我這樣大的耐力，難道就是要我在一種精神墮落的狀態(tài)下茍且偷生？難道我就不能準備將來干些什么對社會有益的事情？
這時，我開始內(nèi)疚起來，心里受到自譴自責的折磨。黃蘿卜的得而復(fù)失，在我看來是冥冥中的懲罰和報應(yīng)。老鄉(xiāng)是辛苦的，這個地區(qū)從來就把農(nóng)民叫“受苦人”，下地干活不叫下地干活，叫“受苦去”。一塊六一斤黃蘿卜，比較起來是不貴的，勞改農(nóng)場附近的老鄉(xiāng)開口至少是一塊八至兩塊。我的一塊浪琴表只換到三十斤黃蘿卜和一碗發(fā)霉的高粱面�？墒�，我卻狡黠地愚弄了那位老實的、滿面皺紋的老鄉(xiāng)，還自以為得計，結(jié)果……
頭顱里的血不停地旋轉(zhuǎn)回晃，一個早已沉淀了的回憶像乳白色的杯底物從我腦海深處泛起。在一間講究的天藍色壁紙貼面的大房間里，在鳳尾草圖案的綠窗簾下，在大理石鑲邊的法蘭西式的壁爐旁邊，我的一個伯父坐在棕色的皮面沙發(fā)里，我坐在放在地毯上的一只蜀錦軟墊上。他晃動著自己調(diào)的加冰塊的雞尾酒，向我說摩根家族發(fā)跡的故事。據(jù)他說，老摩根從歐洲老家飄流到北美洲時，窮得只有一條褲子，后來夫婦兩人開了一爿小雜貨鋪。他賣雞蛋的時候從來不自己動手，而叫老婆拿給顧客看。因為老婆手小，這樣就襯得雞蛋大一點。正是由于他這樣會盤算，他的后代才建立了一個摩根金融帝國。
“聽到?jīng)]有？做生意就要這樣精，門檻不精不行！”這位證券交易所的經(jīng)理端著高腳酒杯教育我，“誰倒閉了誰是戇大（念‘壯’音），能賺錢才是英雄！”
……回憶的潮水又隨血液的旋轉(zhuǎn)退了下去。于是，我懷疑我所費的種種心機都是和出身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有關(guān)的。老摩根會利用人的視覺誤差把雞蛋變大，我會利用人的視覺誤差把打的飯變少；摩根們會盤算，我的算盤也很精：用釘子代替稗子面，三斤土豆換五斤黃蘿卜，和交易所的“買空賣空”一樣，一倒手就賺了兩塊錢……固然，爭取生存是人的本能，但爭取的方式卻由每個人的氣質(zhì)、教養(yǎng)而定；先天的遺傳是自然的，而后天的獲得性也能夠遺傳下去。當我意識到我雖然沒有資產(chǎn)，血液中卻已經(jīng)融入資產(chǎn)階級的種種習性時，我大吃一驚。一九五七年對我的批判，我抵制過，懷疑過，雖然以后全盤承認了，可是到了“低標準”時期又完全推翻。而現(xiàn)在，我又認為對我的批判是對的，甚至“營業(yè)部主任”那心懷惡意的批判也是對的。從小要飯的人，對從小就會享受的資產(chǎn)階級“少爺”肯定有一種直感的敵對情緒。我雖然不自覺，但確實是個“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其所以不自覺，正是因為這是先天就決定了的。
我口渴，我口渴得像嘴里含著一團火，但毫無辦法，我把這種折磨看做對我的懲罰。我默念著但丁的《神曲》：
從我，是進入悲慘之城的道路；
從我，是進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從我，是走進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我所屬的階級覆滅了，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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