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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T市是個沒有地方特色的城市。也可以說，沒有特色也正是它的特色。和所有解放后興建起來的城市一樣，有五十年代初的按部就班和五十年代末的大而無當(dāng)；有六十年代初的著重實際和六十年代末的各自為政；有七十年代初的簡陋湊合和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現(xiàn)代化建筑，也有最近如雨后的蘑菇一樣出現(xiàn)的蓋著塑料板的綠色鐵皮房。
　　
　　一九六四年到一九六六年，從北京、天津來了一大批城市知識青年，放在市郊各個農(nóng)場勞動。他們給T市編了一個膾炙人口的順口溜：“一條馬路三座樓，一個警察看兩頭，一個公園四只猴，一輛汽車賽老牛，一家飯館凈賣粥。哎喲喲！你叫我咋不發(fā)愁？！”
　　
　　那三座樓指的是百貨大樓、郵電大樓和銀行大樓。所謂大樓，加上頂層裝飾性的圍欄也不超過二十米。東、西新華路，在清晨無霧、陽光燦爛的那一刻，從起端可以一眼望到終點。一個警察站在中間，就足以應(yīng)付過往的車輛了。當(dāng)然，京津青年是善于夸張的，順口溜又是他們的即興創(chuàng)作，并不是《城市指南》，T市倒不至于小到像他們形容的程度。在七十年代的整整十年中，城市又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可是，那是在什么情況下發(fā)展的呢？是因陋就簡和各自為政，而且是各自為政下的因陋就簡！在那十年中，我們這個統(tǒng)一的社會主義大國，屬下的各個單位，竟變成了羅馬帝國統(tǒng)治下的帝國騎士領(lǐng)地。它們拼命拉關(guān)系、搶地盤，跑馬占地地起圍墻，劃分勢力范圍，占領(lǐng)哪里就在哪里蓋房子。戴克里先都奈何他們不得，何況那些自己也伸手伸腳的所謂“革委會”頭頭。于是，一個本來就不規(guī)則的城市更搞得七零八落。五十年代初，各主要街道的人行道還是比較寬闊的，在市區(qū)地盤搶奪殆盡以后，各單位又向人行道蠶食。上行下效，臨街的人家也不甘落后。最后，人行道也變成只能供情侶并肩而行的小道了�，F(xiàn)在，城市建筑學(xué)家都無法摸清這個城市街區(qū)的脈絡(luò)，只有天文學(xué)家才能按建筑的自然位置來把它們劃分成各個星座。
　　
　　這天，他們先看市區(qū)。孫玉璋領(lǐng)著陳抱帖穿大街走小巷，又在那迷宮般的巷子里繞來繞去。這個西北的中等城市中，有許多干部工人是外地調(diào)來的，他們的聯(lián)絡(luò)關(guān)系遍及全國各大城市。要托親友在大城市代買衣物，當(dāng)然要買最漂亮的、質(zhì)地最講究的，所以市民的穿著打扮，絕沒有海南想象的“土氣”，相反，甚至比京津滬的一般人還要時髦，尤其是姑娘更為顯眼。
　　
　　陳抱帖今天穿著鐵灰色的克羅丁兩用衫，下身穿一條褲線筆直的米黃色凡爾丁褲子，腳下是兩頭翻起來的旅游鞋，和穿一身四個兜的制服的孫玉璋走在街上，別人摸不透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是什么關(guān)系�？墒牵�這兩人的神態(tài)表情卻完全一致，都不滿地皺著眉頭。中午，孫玉璋把陳抱帖帶到T市最大的一家飯館，也就是京津青年說“凈賣粥”的那家飯館�，F(xiàn)在，菜肴還是比較豐富的。陳抱帖摘下褐色眼鏡，看了看黑板上的菜譜和價目，點了兩個菜，一個湯。
　　
　　等菜足足等了四十分鐘。這四十分鐘里兩人都沒有說什么話。孫玉璋在T市住了三十多年，今天，才第一次這么嚴重地感覺到了T市的市政有多么沉重的分量。一路上，陳抱帖只問了些簡單的問題，他也只作了簡單的回答。而在這一問一答中，T市市政落后到什么地步，卻漸漸地清晰起來。他們曾步量過一家糧店與另一家糧店，一家副食店與另一家副食店，一所小學(xué)與另一所小學(xué)的距離，算了算居民買糧、買菜，小學(xué)生上學(xué)，最遠的要跑多少路；他們還曾數(shù)了數(shù)一條小街上的公共廁所、公用水龍頭和垃圾站……這些都是城市地圖上沒有的，也都是些小事，但細想起來，都成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