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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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覺得舒服點了嗎？”雖然妻子知道他沒病，還是這么問他。
“什么舒服不舒服。”他接過茶杯，抿了一口，喟然嘆道，“這個人來了，以后恐怕舒服不了啰！”
星期日，他沒有到體育場去。他覺得，讓他這樣一個人，跟那些不得不去露個面、不得不去奉承新上任的市委書記的一般機關(guān)干部一樣，也拿張報紙墊著屁股坐在人群當(dāng)中，是太作踐自己了，太失身份了，以后跟下屬還怎么說話？可是，出乎意料，陳抱帖的講話取得了那樣熱烈的效果，幾乎使全城瘋魔。并且，什么“薄弱環(huán)節(jié)”、“落后部門”，什么“要錢”、“要利潤”，等于是不點名地批評他！向我要錢？見鬼去吧！你自己來試試看！……于是，他干脆星期一、星期二都不上班，告病假在家休息。一來，免得孫玉璋、陳抱帖如果問起他星期日為什么不去體育場，他無話可答；二來，也向他的下屬暗示他對陳抱帖講話的態(tài)度。
星期一，《T市報》全文刊登了陳抱帖在體育場上的講話。稱為《講話》，通欄標(biāo)題用的是黑體初號鉛字，和中央領(lǐng)導(dǎo)人國慶節(jié)酒會上的祝詞同樣規(guī)格，最后的括弧里還注著：“據(jù)錄音整理，未經(jīng)本人審閱”。真是狂妄到極點！楊開祥也是個溜肥尻子的家伙，你別看他原來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的。不過，從星期日下午直到今天星期三，竟也沒有一個下屬登門來看望他。雖然是假病，也是種“病”，為什么沒人來呢？
想起人心的向背，他感到不寒而栗。
其實，恐怕整個T市，再沒有人比他更仔細地研究過陳抱帖的《講話》。一般人，只注意《講話》中與自己有關(guān)的一段，而通篇《講話》，都處處與他有關(guān)。這種關(guān)系，不是生活或工作上的關(guān)系，是他假設(shè)自己站在陳抱帖的位置上，這番話要由他來講，那自己會即刻增加多少分量！
歷史是不公平的，社會是不公正的。他僅僅因為“三反五反”中那么一點小事，就被冷落了好幾年。以后，在“反右”運動和“反右傾”運動中，他雖然表現(xiàn)很好，又站了起來，但那時，上面有一層一層資格比他更老的人壓著他，一直讓他屈居副職，而且是在地方上。好不容易混到“耳順”之年，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那些老家伙們壽終正寢的壽終正寢，含冤而死的含冤而死……卻碰到了重用中青年干部的時候。真是俗話所說的：“棋錯一步，滿盤皆輸”，一輩子都沒趕到點子上。
他研究《T市報》上陳抱帖《講話》的時候，潘廣英問他：“他講的話對嗎？有錯沒有？”同床共枕那么多年，潘廣英已完全和他融為一體，對凡是占著她丈夫應(yīng)該占著的位置，現(xiàn)在正壓在她丈夫頭上的人，都有一股隱隱的敵意。
“什么錯不錯的？！”他眼睛不離開報紙，毫不掩飾自己的嫉妒，“現(xiàn)在上上下下都在談改革，可究竟怎么改，誰心里有譜？在這個空當(dāng)里，誰要放出一個屁來，都沒人敢說他錯。何況他這個屁還放得響！”
他媽的！這個屁就是放得響。他看著看著，越來越發(fā)現(xiàn)這個家伙說得頭頭是道，滴水不漏，有策略，有水平。先天花亂墜地許下一大堆諾言，什么“從市民的消費出發(fā)”啦，什么“首先滿足市民日常生活的必需”啦，叫這個富起來，叫那個富起來啦，從柴米油鹽醬醋茶說到拉屎撒尿的公共廁所，看起來真像個“公仆”，把群眾一下子攬到自己懷里，緊接著，卻話鋒一轉(zhuǎn)：“沒有錢！”要錢嗎？那就得讓我這樣干，跟我這樣干�？墒侨罕姷呐１亲釉缇妥屗麪孔×�，不跟著他干行嗎？
他媽的！這小子非等閑之輩。
在他看來，建國三十多年，有很多人之所以躥了上去，靠的是恰恰碰到點子上。什么“反右”、“反右傾”、“大躍進”、“四清”、“文化大革命”……以及最近的“經(jīng)濟改革”，在這些節(jié)骨眼兒上，只要憑一股闖勁首先干了別人還不敢干、還看不清、還猶猶豫豫沒干起來的事，就算走運了。上了臺，那等于入了保險公司，再不會下來的。即使以后又來了糾偏、平反，要把你換下去，也要把你換到一個相當(dāng)?shù)奈恢蒙�，不會降到原來的級別上的。這是我們干部制度最大的妙處之一。T市還有一個叫郭兆霖的副書記，本來是一個小小的公社書記，就憑第一個搞起“包產(chǎn)到戶”，猛躥到了市委副書記的位置上。不到一年，走了他走了四十年的路，他怎么想怎么不服氣�，F(xiàn)在，陳抱帖這家伙，也趕到點子上了。
正因為他沒有從陳抱帖的《講話》中找出錯誤，找出紕漏，找出能夠使自己顯示出比這個人更強的地方，他才產(chǎn)生出一肚怨氣，甚至憤懣了。潘廣英上班以后，他放下報紙，覺著內(nèi)心有某種渴望在沖擊他，壓迫他。那么，這種渴望是什么呢？
他陰郁地看了看四周。是的，生活所需的和社會所能給予他的，他都有了。房子是T市頭等的，雖然建筑材料不如北京的高干樓，卻比那華而不實的高干樓更舒適、更安靜——獨門大院，花草蔥茂，三十年的苦心經(jīng)營和潘廣英的善于持家，他已經(jīng)有了在解放戰(zhàn)爭中連想也不敢想的安樂窩，那一套暖氣設(shè)備，甚至衛(wèi)生間里放肥皂牙膏的玻璃磚擱板，都是T市最精致的�，F(xiàn)在，連孫子——他前妻生的兒子的孩子——的工作和房子也安排妥帖了……對于生活的享受，他已經(jīng)無所追求。他絕不像一般人想象的，老干部不愿退休，是因為一退下來就沒有汽車坐，沒有電話用，連看病也沒人管啦等等。哧！那算什么？！我還剛剛六十一歲哩，再說，誰稀罕什么汽車，電話，看病……這些小市民，就和鄉(xiāng)下老太婆想象皇后娘娘怎樣過日子一樣，總是拿自己的愿望和水平來測度別人。鄉(xiāng)下老太婆以為皇后娘娘成天吃餃子、油烙餅，一般群眾也以為老干部貪圖的就是房子、汽車和電話——真是可笑透頂！
前年，他看了一部國產(chǎn)片，是反映中日友好這個主題的�？吹揭晃辉谒氖甏�、五十年代紅得發(fā)紫的女明星，到八十年代還勉為其難地扮成少女和少婦在銀幕上當(dāng)主角，潘廣英和兒子女兒都從電影表演的角度上為這位女明星難受，他卻由此悟出很深的道理：在政治舞臺上混了一輩子的人，跟在戲劇舞臺上表演了一輩子的演員一樣，不到垂死的時候是決不愿自動退下舞臺的。聽說南方有個叫俞振飛的，不是八十歲還上臺演戲嗎？七十來歲的侯寶林，雖然當(dāng)了什么教授，可也愛經(jīng)常在電視上晃那么一下。何況是我？何況是老齊？
老齊早就給他帶來口信——有些話是不好在信上說的，說這個陳抱帖是老孟以及前面那個朱敦武手下的親信，又是中央“那一個”的女婿，老齊雖然在省委常委會上替他爭了一下，究竟敵不過人家的腰桿硬。哧！什么“爭了一下”！他能想象得到老齊是怎樣“爭”的，至多輕描淡寫地說了他幾句屁也不頂?shù)暮迷�。這些老家伙，在“文化大革命”里需要人保他的時候，會跟你稱兄道弟，打得火熱，一旦大局穩(wěn)定了，官復(fù)原職，都各人管各人，自己保自己，生怕中央叫他“顧離退”下去，都七十歲的人了，還要跟老孟比個高低。好吧，這次你沒給我辦到，總還有你用得著我的時候哩！
權(quán)力是世界上最引誘人的東西，最迷人的東西。指揮別人和受人指揮，實行自己的主張和執(zhí)行別人的主張，本質(zhì)上可大有區(qū)別。這種區(qū)別在心理上、在感覺上、在極其微妙的情緒上都能體會得出來。權(quán)，要超出什么房子、汽車、電話……多少倍。有權(quán)的時候，含辛茹苦，住草棚睡地炕也值得；一無權(quán)，住在高樓大廈里又有什么滋味？前些年，他還暗自慶幸過，與其在省委大機關(guān)當(dāng)個像豆餅似的擠在中間的中層干部，還不如到T市當(dāng)個第二把手——“寧做雞首，不當(dāng)牛尾”。T市過來過去的第一把手，什么軍代表，什么革委會主任，什么核心小組組長，包括最近的伍錫貴，在他看來，全是一幫酒囊飯袋。事實上也是，T市的實權(quán)全掌握在他手上。他這個人雖然恃才傲物，不能容人，卻可以跟才能不如他的、對他言聽計從的第一把手搞好關(guān)系，尤其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T市各工廠企業(yè)，各部局幾乎都有他的“戰(zhàn)友”，誰又敢不買他的賬呢？
但是，現(xiàn)在來了這么一個陳抱帖！
他拿著報紙，琢磨來，琢磨去，覺得陳抱帖講的的確是條改革的路子。“難道我不會講這些話嗎？”改革也是一股風(fēng)，一個潮流，一個“點子”，一個“節(jié)骨眼兒”。他是一向追風(fēng)，趕潮流，想碰在“點子”和“節(jié)骨眼兒”上，闖出個名堂來好扶搖直上的。前些年，T市的政治風(fēng)云在他的操縱下，形勢比交易所的股票行情變化得還快。伍錫貴遭到群眾的不滿，病根子實際在他這兒。但是，前些年那些風(fēng)好追，潮流好趕，“點子”和“節(jié)骨眼兒”好碰，只要在中央文件、內(nèi)部講話中找到那么一字半句關(guān)鍵性的或帶暗示性的話，然后大做文章就可以了。“文化大革命”中間，有條確定不移的線——所謂“革命路線”——你照著那條“線”上的人講的話辦，保證沒錯。打倒“四人幫”以后，你叫我“大治”，我就“大治”，你叫我“大干快上”，我就“大干快上”，這些都是能以報表的數(shù)字來表現(xiàn)的。至于“清查”，那更是輕車熟路，抓這類清查、審查、批判人的運動，閉著眼睛都掉不進溝里去的。因為在這類運動中，怎么搞都是清查人的人、審查人的人、批判人的人有道理。
但是，現(xiàn)在來了這么一股“改革”風(fēng)，“精簡”風(fēng)，這是要求實效的，要求在抖起來刷刷響的人民幣上表現(xiàn)出來的。要減人，要加錢�？善谶@兩點上都動彈不得。虧損企業(yè)的負責(zé)人多半是他的“戰(zhàn)友”，動誰合適？那些笨蛋們搞運動有一套，叫他辦經(jīng)濟管企業(yè)，叫他們賺錢，比教豬八戒繡花還難，學(xué)都學(xué)不像樣子！
正因為他不能那樣“改革”，他的副職地位也不允許那樣“改革”，因而對陳抱帖，對改革，對現(xiàn)在的一切都厭煩起來。最后，干脆甩開了報紙，練起了書法。書法可以養(yǎng)氣。但這時他的筆鋒直打戰(zhàn)，一橫一豎都抖抖索索的，表現(xiàn)出了他胸中的不平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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