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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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國恩原本以為西爾維亞有點兒矜持，沒想到卻是個自來熟，英語說起來就跟母語一樣流利。“于是您就搬到八寶山去了？”她又笑了：“逗你玩兒吶！我住勵駿酒店，離王府井不遠(yuǎn)。不過現(xiàn)在我不想回去，能不能兜兜風(fēng)��？”“呃...那就先去天安門向毛主席致敬吧！”不一會就到了金魚胡同兒東口兒，勵駿酒店就矗立在東南角兒，華麗的窗飾和膨脹的穹頂帶著鮮明的異域風(fēng)情，如同從法國大都市連根拔起，運到北京，空降下來的一樣，與近在咫尺的厲家菜館兒那氣派的王府大門雖然風(fēng)格迥異，奢靡的氣息倒是相通的。勵駿和外觀簡約的麗晶酒店一南一北，像一對門神一樣把住金寶街的西端。金寶街長僅僅七百米，云集了多個豪華車專賣店，洋溢著蒙特卡洛式的紙醉金迷。
他們一直向南，右拐上了長安街，不約而同地向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像行注目禮之后，對視而笑。“鳥蛋最近有什么好節(jié)目么？”西爾維亞指著國家大劇院問。沐國恩說：“前兩天有《圖蘭朵》，我去年看過，布景非常壯觀。七月初原本安排了俄國女高音安娜•涅特列布科的獨唱音樂會，因為慶祝建黨九十周年推遲了一個月。七月底打電話問國家大劇院，人家說八月二號上演的還是紅歌兒會，獨唱音樂會取消了。”西爾維亞嘆道：“太可惜了！安娜可是我的偶像��！九十年前毛主席他們推遲一個月建黨就好了！”“推遲一個月？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中國人民當(dāng)時水深火熱，眼巴巴地盼著他拯救眾生，推遲一天建黨都等不及啊！”
“哦，抱歉！不過那時候兒水深火熱的不止你們中國：貝尼托•墨索里尼1921年成立國家法西斯黨，第二年就上臺了。”沐國恩看了她一眼，脫口而出：“就知道你是意大利人。”“哈，馬后炮！我都說墨索里尼了。”“是有點兒馬后炮。不過維斯康蒂好像是個意大利導(dǎo)演吧，是你的什么親戚么？”“呃，他不但是導(dǎo)演，還是共產(chǎn)黨員，外加同性戀。不過跟名人攀親挺沒勁的。我們?nèi)ツ膬海?rdquo;她的面頰和胳膊都曬成了咖啡色，開始冒汗。沐國恩沒接她的話茬兒，問道：“安娜是你的偶像，你也會唱歌劇么？”
“嗯，問題就在這兒。兩個安娜都是我的偶像：小提琴手安娜-蘇菲•穆特和女高音安娜•涅特列布科。聲樂和器樂兩樣都難以割舍，也都沒學(xué)出樣兒來。到二十三歲才知道自己雖然有激情肯努力，但是缺乏天賦，于是改學(xué)藝術(shù)管理了。”“藝術(shù)管理？就是安排、推介藝術(shù)團(tuán)體的演出么？”“差不多吧！”西爾維亞的神色忽然落寞起來。路過戒備森嚴(yán)的新華門，她似乎被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綠剪邊黃琉璃瓦和朱漆門吸引，看著門外八字墻上鑲嵌的兩條紅地金邊白字大標(biāo)語“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開口道：“里面一定很漂亮。”
沐國恩說：“的確如此。”“你進(jìn)去過？”“不錯，去過三次，第一次還坐汽艇在中南海兜風(fēng)呢！”看到她滿臉的不相信，沐國恩極為受用：“不但進(jìn)得去，還不要錢吶！平頭兒百姓，沒有黃馬褂兒，照樣兒平趟大內(nèi)！”沐國恩還真不是吹牛。他上初中時就去過兩次，一次在春天去看電影，電影的名字和內(nèi)容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還有一次是數(shù)九寒天去參觀流水音、毛主席故居、懷仁堂和瀛臺。湖面結(jié)了冰，一個男同學(xué)踩裂了冰面掉進(jìn)水里，把他拉出來的時候，他的棉褲和大衣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立刻上了凍。而大片的草地卻是綠油油的－地下肯定有暖氣。當(dāng)時沐國恩一家三口兒擠在筒子樓十平方米的斗室里，靠燒蜂窩煤取暖，有過一次煤氣中毒的死里逃生。如今頭一次看到這種為綠地保溫的做法，覺得既新奇又有檔次。
第一次進(jìn)中南海無疑才是最難忘的。那是1981年，沐國恩正在芳草地小學(xué)上三年級。芳小當(dāng)時是北京唯一接收外國人就讀的小學(xué)，有點兒國際學(xué)校的味道，其實中外小朋友分別在不同的教學(xué)樓上課。除了新年聯(lián)歡交換禮物之外(他本人曾用一塊義利威化餅換來支鉛筆，覺得虧了)，中外學(xué)生平時并無什么交流。大批西方管理和專業(yè)人員以及缺乏管理或者專業(yè)背景的人員來中國淘金是很久以后的事兒。改革開放之初，外國生源主要來自駐京外交官子女，在芳小似乎還是以亞非拉孩子居多。在這些外國孩子里，沐國恩當(dāng)時唯獨覺得著裙裝的朝鮮女孩兒有幾分姿色，但她們都很矜持，從不正眼兒看他。
這京城獨一家的國際小學(xué)享受的待遇自然與眾不同：離六一尚早，小伙伴兒們就紛紛議論兒童節(jié)會參觀連成年人也很難有機會去的地方：人大會堂、建外國際俱樂部、中南海。沐國恩去年已經(jīng)去過人大會堂了，這回一心想去中南海。誰知天不遂人愿，國家名譽主席宋慶齡同志于5月29日與世長辭。國喪期間，娛樂自然告停，六一節(jié)便在對宋主席的默哀中度過，芳小的孩子們遺憾不已。好在國恩浩蕩，暑假期間安排了娛樂活動，算是給他們補過兒童節(jié)。于是在八月份一個涼爽的上午，沐國恩與幸運的同學(xué)們終于有機會參觀向往已久的中南海。泛舟湖上，清風(fēng)拂面，垂柳依依，妙不可言。而且那次令別人艷羨的一日游沒有讓他花一分錢：接他們往返的車輛都是學(xué)校安排的。
“現(xiàn)在可就沒機會了，”沐國恩唏噓不已。兩人一時無話，繼續(xù)前行。西長安街一如北京的其它大街，充斥二三十年來新建的辦公大樓和購物中心，三味書屋的屋瓦、民族文化宮的白墻、廣電總局的尖頂、首都博物館外墻上的青銅塔樓點綴其間。在北京，不同時代、不同風(fēng)格的建筑比肩而立，對比鮮明，如同百多年來左右中國的各種政治思潮一樣勢不兩立。想到這里，沐國恩說到：“歐洲城市的建筑風(fēng)格似乎比這兒更協(xié)調(diào)，古典式、文藝復(fù)興，要么就是新古典或者折衷風(fēng)格。不過北京這種針鋒相對的建筑格局也有它的好處。”“怎么講？”西爾維亞笑問。“不會讓游客膩味唄。小胡同兒、大皇宮、老宅門兒、新商場，明清宮殿園林，近代西洋樓，斯大林式建筑群，開放后出現(xiàn)的玻璃幕墻高層建筑，各投所好，各取所需。”他把車開進(jìn)三里河兒路的輔路，在銀杏樹蔭下緩緩?fù)Ｏ�，去路邊商店里買了兩瓶兒冰鎮(zhèn)的康師傅冰糖雪梨，遞給她一瓶兒：“歇會兒，不妨躺在車?yán)锶展庠 ?rdquo;
西爾維亞聳聳肩：“沒帶防曬霜。”從小挎包里掏出黃色外殼的愛瘋手機，戴上橘紅色鐮刀形耳機。沐國恩指著汽車音響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她心領(lǐng)神會，隨即把手機饋線插入音響，節(jié)奏鮮明的歡快旋律頓時飄溢出來。原來是吉普賽國王組合用西班牙語翻唱的老歌兒《飛翔》。音樂比冷飲還要提神兒，幾乎令人手舞足蹈。這首歌兒誕生于天朝砸鍋打鐵大躍進(jìn)的1958年，是歐洲電視歌曲大賽中意大利的參賽歌曲，最終取得第三，并在翌年的首屆格萊美大獎中被評為最佳唱片和最佳單曲。歌詞把情人的雙眼比作星空，寫得相當(dāng)浪漫。
“真想聽聽您歌劇唱得如何啊！”沐國恩喝光了飲料，悠悠兒問道。西爾維亞鄭重其事地清清嗓子，兩手相握，擺好造型，卻說：“喲，沒伴奏��！”沐國恩笑了：“欺負(fù)我外行是吧！晚上帶你去基輔餐廳，見識見識烏克蘭的歌手。”“嗯，聽說過。”“不過為了藝術(shù)可得做出點兒犧牲：那館子的俄國菜也就那么回事兒。”如果說北京展覽館院兒里富麗堂皇的老莫代表了蘇聯(lián)五十年代的輝煌，屈尊棲身在西三環(huán)外逼仄胡同兒里的基輔餐廳可算是蘇聯(lián)解體的佐證，在那兒花百八十塊錢就可以請所謂“烏克蘭功勛歌唱家”在顧客面前引吭高歌。“為什么不去莫斯科餐廳？”西爾維亞問道。沐國恩說：“我覺得莫斯科餐廳的建筑比烹飪水平高得多。開放前莫斯科在北京算是首屈一指的西餐廳，如今嘛，最受歡迎的西餐肯定輪不到俄國菜，地道的西餐飯館兒恐怕都在東邊兒吧。我去基輔餐廳是為了聽歌兒，去老莫兒則是為了懷舊，而且是替父母懷舊。當(dāng)時全國崇尚蘇聯(lián)，比現(xiàn)在崇尚西方更盲目更狂熱。”“你替父母懷舊，怎么講？”“我爸當(dāng)年請我媽在莫斯科餐廳開過洋葷。”沐國恩想象著當(dāng)年老爺子如何跟媽媽套磁，不覺笑了。
基輔餐廳門臉兒雖然不體面，人氣卻一直很旺，或許就是因為表演吸引人吧。沐國恩照例點唱了雄壯的《蘇聯(lián)國歌》和父母最喜歡的情歌《遙遠(yuǎn)的地方》以及幾首意大利歌曲。烏克蘭的男高音看見與沐國恩同來的西爾維亞，顯得有點兒人來瘋，唱《我的太陽》和《說你愛我，瑪麗歐》比以往更加賣力。沐國恩正覺得意猶未盡，卻見西爾維亞頻頻看表，便問緣故。她說：“和女兒約好在九點半視頻通話。”沐國恩這才注意到她左手戴的婚戒。
夜色中的長安街燈火通明，熱鬧不亞于白天。沐國恩貧了一下午，送她回酒店的路上卻無話可說了，道別時才問起他作為志愿者的工作安排：“哪天需要我接送？”“周一早上十點在閱微莊碰頭兒吧。我自己過去，甭接我了。”“行。哦，出門兒上街，戴耳機聽音樂時當(dāng)心小偷...”“當(dāng)然，多謝！在羅馬就是在聽歌兒的時候被人偷過iP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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