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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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您這是裝模作樣呢,想起他在西花廳里跟俺玩耍的樣子,俺就憋不住地要笑。想起了這個春天里干爹遭受的苦難,俺就忍不住想哭。俺停住秋千,手扶著繩索,站在秋千板上,抿著嘴兒,水著眼兒,心里翻騰著苦辣酸甜的浪花兒,看著干爹演戲給猴看。干爹說:"本縣一貫提倡種樹,尤其提倡種桃樹——"
屁顛兒屁顛兒地跟隨在干爹身后的城南社里正大聲喊叫:
"縣臺大老爺以身作則,率先垂范,趁著這清明佳節(jié)雨紛紛,親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樹,為咱們老百姓造福……"
俺干爹白了這個搶話說的里正一眼,繼續(xù)說:
"子民們,爾等回去,在那房前屋后,田邊地頭,都栽上桃樹。子民們啊,少管閑事少趕集,多讀詩書多種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縣,就是干樹萬樹桃花紅,人民歌舞慶太平的美好日子!"
干爹吟完詩,接過一把鐵鍬,在地上挖起了樹坑。鍬刃兒碰上一塊石頭子兒,碰出幾粒大火星。這時,那個專給干爹跑腿的長隨春生,皮球一樣地滾過來。他手忙腳亂地打了一個千兒,氣喘吁吁地報(bào)告:
"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干爹厲聲道:"什么不好了?"
春生道:"東北鄉(xiāng)的刁民造反了……"
一聽這話,俺干爹扔下鐵鍬,抖抖馬蹄袖,彎腰鉆進(jìn)了轎子。轎夫們抬起轎子飛跑,一群衙役,跟在轎后,跌跌撞撞,活活就是一窩喪家狗。
俺站在秋千架上,目送著干爹的儀仗,心里感到說不出的懊喪。親爹,你把個好好的清明節(jié),攪了個亂七八糟。俺無精打采地跳下秋千架,混在亂哄哄的人群里,忍受著那些小光棍們的渾水摸魚,不知是該鉆進(jìn)桃園賞桃花呢,還是該回家煮狗肉。正當(dāng)俺拿不定主意時,小甲這個大憨蛋,大步流星跑到俺的面前,臉漲得通紅,眼睜得溜圓,厚嘴唇哆嗦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俺爹,俺爹他回來了……"
奇怪奇怪真奇怪,天上掉下個公爹來。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嗎?你爹不是二十多年沒有音信了嗎?
小甲憋出一頭汗,依然是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六
俺跟著小甲,馬不停蹄地往家跑。在路上,俺氣咻咻地問,半路上怎么會蹦出一個爹呢?八成是一個窮鬼來詐咱。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精怪,好就好,惹惱了老娘,一頓掏灰耙,先打折了他的腿,然后送到干爹的衙門里,不分青紅皂白,先給他二百大板,打他個皮開肉綻,屁滾尿流,看看他還敢不敢隨隨便便地冒充人家的爹。
一路上,只要遇到人,小甲就拉住人家,神秘地說:
"俺爹回來了!"
那些人被他鬧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就大喊一聲:
"俺有爹啦!"
還沒到家門口,俺就看到,一輛馬拉的轎車子,停在俺家大門外。轎車子周圍,簇?fù)碇蝗航址秽従印讉頭頂上留著抓鬏的小毛孩子,在人縫里鉆來鉆去。拉車的是一匹棗紅色的兒馬,胖得如同蠟燭。轎車子上,落著一層厚厚的黃土,可見這個人是遠(yuǎn)道而來。人們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俺,那些眼睛閃閃爍爍,一片墓地里的鬼火。開雜貨鋪的吳大娘虛情假意地向俺道喜:
"恭喜,恭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瞎慌張。財(cái)神爺偏愛富貴家,本來就是火爆爆的日子,又從天上掉下來一個腰纏萬貫的爹。趙大嫂子,肥豬碰門,騾馬成群。大喜大喜!"
俺白了這個尿壺嘴女人一眼,說吳家大娘,您咧著一個沒遮沒攔的嘴胡叨叨什么?你家里要是缺爹,只管把他領(lǐng)走就是,俺一點(diǎn)也不稀罕!她嘻嘻地笑著說:
"您這話可是當(dāng)真?"
俺說,當(dāng)真,誰要不把他領(lǐng)走,誰就是驢日馬養(yǎng)的個驢騾子!
小甲截?cái)嗔税车脑掝^,惱怒地說:
"誰敢搶俺的爹,俺就操死她!"
吳大娘那張餅子臉頓時紅了。這個專門傳播流言蜚語的長舌婦,知道俺跟錢大老爺相好,心里醞釀著一壇子陳年老醋,酸得牙根發(fā)癢。她讓俺堵了個大彎脖,讓小甲罵了個滿腚騷,十分地沒趣,嘴里嘟嘟著,走了。俺跨上自家的石頭臺階,回轉(zhuǎn)身,對著眾人道,各位高鄰,要看的請進(jìn)來,不進(jìn)來就滾你們的屎殼郎蛋,別站在這里賣呆!眾人訕訕地散了。俺知道這些家伙,嘴里花言巧語地奉承俺,背地里咬著牙根罵俺,都巴不得俺窮得沿街賣唱討飯吃,對這些東西一不能講情面,二不能講客氣。
跨進(jìn)院門俺就大聲喊叫,是哪重天上的神靈下了幾?讓俺開開眼!俺心里想,不能軟,管他是真爹還是假爹,都得先給他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一下姑奶奶的厲害,省了將來在俺的面前作威作福。俺看到,在院子正中,擺著一把油光光的紫紅色檀香木嵌金絲太師椅子,一個翹著小辮子的干巴老頭,正彎著腰,仔細(xì)地用一團(tuán)絲綿擦拭著椅子上的灰塵。其實(shí)那椅子亮堂堂的,能照清人影子,根本就用不著擦拭。聽到了俺的咋呼,他緩慢地直起腰,回轉(zhuǎn)身,冷冷地掃了俺一眼。俺的個親娘,這雙眍(目婁)進(jìn)去的賊眼,比俺家小甲的殺豬刀子還要涼快。小甲顛著小碎步跑到他面前,咧開嘴傻笑幾聲,討好地說:
"爹,這是俺的媳婦,俺娘給俺討的。"
老東西正眼也不看俺,喉嚨里嗚嚕了一聲,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隨后,在大街對面王升飯鋪里吃飽喝足的車夫提著鞭子進(jìn)來告別。老東西從懷里摸出一張銀票遞給他,雙手抱拳在胸前作了一個俊揖,抑揚(yáng)頓挫地說:
"伙計(jì),一路平安!"
哇,這個老東西,竟然是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京腔,與錢大老爺?shù)纳ひ舨徊钌舷隆\嚪蛞豢茨菑堛y票的票面,苦巴巴的小臉,頓時成了一朵花。他一躬到底,二躬到底,三躬也到底,嘴里連珠屁似的喊叫著:
"謝謝老爺,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嘿,老東西,來頭不小嘛!出手大方,看起來定是個有錢的主兒,馬褂子里邊鼓鼓囊囊的,定是銀票無疑了。千兩還是萬兩?好啊,這年頭有奶就是娘,有錢就是爹,俺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面前,給他磕了一個響頭,唱戲一樣地喊:
兒媳叩見公爹!
小甲看到俺下跪,四爪子忙亂地也下了跪,嘣地磕了一個響頭,什么話也不說,只是傻哈哈地笑。
老東西沒想到俺會突然地給他行這樣大的一個禮,慌了前腿后爪子。他伸出兩只手二一一那時俺就被他的手驚得目瞪口呆,那是兩只什么樣子的手啊——看樣子要扶俺起來,但他并沒有扶俺,更沒有扶小甲,他只是說:
"免禮免禮,自家人何必客氣。"
俺只好沒趣地自己站了起來。小甲也跟著站了起來。他伸手人懷,俺心中狂喜,以為他要掏出一沓子銀票賞給俺呢。他的手在懷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個翠綠的小玩意兒,遞到俺的面前,說:
"初次見面,沒什么賞你,一個小玩意兒,拿去玩吧!"
俺接過那玩意兒,學(xué)著他的口氣說,自家人,何必客氣。那玩意兒,沉甸甸的,軟潤潤的,綠得讓人心里喜歡。俺跟著錢大老爺睡了幾年,接受了很多的文化熏陶,不再是個俗人,俺知道這是個好東西,但不知道是個啥東西。
小甲噘著嘴,委屈地看著他的爹。老東西笑笑,說:
"低頭!"
小甲順從地低下頭,老東西把一個用紅繩拴著的銀光閃閃的長東西掛在了小甲的脖子上。小甲拿著那東西到俺的眼前炫耀,俺看到那是一把長命鎖,不由地撇了撤嘴,心里想這老東西,還以為他的兒子剛過百日呢。
后來俺把老東西送給俺的見面禮給俺干爹看,他說那玩意兒是射箭用的扳指,是用絕好的弱翠雕琢而成,比金子還要貴重,只有皇親國戚、王公貴胄家才可能有這種寶貝。俺干爹左手摩挲著俺的小奶,右手把玩著那個扳指,連聲說:"好東西好東西,真真是好東西!"俺說干爹既然喜歡就送給您吧。干爹說:"不敢不敢,君子不奪人之愛也!"俺說,俺一個女人愛一個射箭的玩意兒干什么?干爹還在酸文假醋地客氣,俺說,你要還是不要?你不要俺就把它摔碎了。俺干爹忙說:"哎喲我的寶貝,千萬別,我要。"干爹把扳指戴在手上,不時地舉到眼前看,把摸俺的小奶這樣的大事都忘記了。后來俺干爹把一個拴著紅繩的玉菩薩掛在俺的脖子上,喜得俺眉笑眼開,這才是女人家的東西呢。俺捋著干爹的胡須說,謝謝干爹。干爹把俺放倒了,他一邊騎著俺當(dāng)他的馬一邊氣喘吁吁地說:"眉娘眉娘,我要好好地去訪一訪你這個公爹的來歷……"
七
在俺公爹陰森森的冷笑聲里,他的檀香木椅子和他手里的檀香木佛珠突然釋放出了沉悶的香氣,熏得俺頭昏眼花,心中躁狂。他不管俺親爹的死活,也不理俺的調(diào)情,抖抖顫顫地站起來,扔下他一霎也不肯離手的佛珠,眼睛里閃爍著星星般的光芒,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激動著他的心?有什么天大的禍?zhǔn)麦@嚇著他的心?他伸出那兩只妖精般的小手,嘴里哼哼著,眼巴巴地望著俺,眼睛里的兇氣一點(diǎn)也沒有了。他乞求著:
"洗手……洗手……"
俺從水缸里舀了兩瓢涼水,倒在銅盆里。俺看到他迫不及待地將雙手浸到水里,俺聽到他的嘴里發(fā)出嘶嘶地響聲,猜不出他的感覺。俺看到他的手紅成了火炭,那些細(xì)嫩的手指彎彎勾勾著,紅腿小公雞的爪子像他的手指。俺恍惚覺得他的手是燒紅了的鋼鐵,銅盆里的水吱吱啦啦地響著,翻著泡沫,冒著蒸汽。這事真是稀奇古怪,開了老娘的眼界。老東西把發(fā)燒的手放在涼水里泡著,一定是舒服得快要死了,瞧瞧他那副酥樣吧:瞇縫著眼睛,從牙縫里噬噬地往里吸著氣兒。吸一口氣兒憋半天,分明是大煙鬼過病嗎,舒坦死了你個老驢。想不到你還有這樣一套鬼把戲,這個邪魔鬼怪的老妖蛾子。
他恣夠了,提著兩只水淋淋的紅手,又坐回太師椅上。不同的是這會兒不閉眼了,他睜著眼,不錯眼珠地盯著自己的手,看著那些水珠兒沿著指頭尖兒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是一副渾身松懈、筋疲力盡、心滿意足的樣子,俺干爹剛從俺的身上……
那時俺還不知道他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劊子手,俺還一門心思地想著他懷里那些銀票呢。俺殷勤地說:公爹呀,看樣子俺已經(jīng)把你伺候舒坦了,俺親爹的小命不是晚上就是早晨要報(bào)銷,怎么著也是兒女親家,您得幫俺拿個主意。您悠悠地想著吧,俺這就去熬豬血紫米粥給您喝。
俺在院子里的水井邊上打水淘米,心里邊總覺得空虛。抬頭俺看到城隍廟高高飛起的房檐,一群灰鴿子在房檐上嘀嘀咕咕,擁擁擠擠,不知道它們在商議什么。院外的石板大道上,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馬上騎著一些德國鬼子,隔著墻俺就看到了他們頭上的插著鳥毛的圓筒高帽子。俺的心里撲通撲通亂跳,俺猜到這些鬼子兵是為了俺的親爹來的。小甲已經(jīng)磨快了刀子,擺好了家什。他抓起一根頂端有鉤的白蠟?zāi)緱U子,從豬圈里拖出了一頭黑豬。蠟?zāi)緱U子上的鐵鉤子鉤住了黑豬的下巴,它尖厲地嚎叫著,脖子上的鬃毛直豎起來。它死勁地往后退縮著,后腿與屁股著地,眼睛紅得出了血。但它如何能敵得過俺家小甲的神力?只見俺家小甲把腰往下一沉,雙臂用力,兩只大腳,就是兩個鐵鋤頭,人地三寸,一步一個腳印,拖著那黑豬,好比鐵犁耕地,黑豬的蹄爪,犁出了兩道新鮮的溝。說時遲,那時快,俺家小甲已經(jīng)把黑豬拖到了床子前。他一只手攥著蠟?zāi)緱U子,一只手扯著豬尾巴,腰桿子一挺,海了一聲,就把那頭二百斤重的大肥豬砸在了床子上。那豬已經(jīng)暈頭轉(zhuǎn)向,忘卻了掙扎,只會咧著個大嘴死叫,四條腿繃得直直。小甲摘下抓豬鉤子,扔到一邊,順手從接血盆子里抄起磨得賊亮的鋼刀,哧——漫不經(jīng)心,輕描淡寫,捅豆腐那樣,就將那把鋼刀捅進(jìn)了豬的腔子,又一用力,整把刀子,連同刀柄,都進(jìn)了豬的身體。它的尖叫聲突然斷了,只剩下結(jié)結(jié)巴巴的哼哼。很快連哼哼聲也斷了,只剩下抖動,腿抖皮抖,連毛兒都抖。小甲抽出長刀,將它的身體一扯半翻,讓它脖子上的刀口正對著接血的瓦盆。一股明亮光滑、紅綢子一樣的熱血,吱吱地響著,噴到瓦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