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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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佛爺昨日里高興,奴才想這終不是什么歡喜事,所以也就沒提起。”
慈禧太后兩眼閃著瘆人的寒光,冷若冰霜道:“既如此,我便斷了他的龍氣!”
“奴才也是這個意思。奴才問了那峒元觀主,七爺府中那股龍氣源于后院那株千年古柏,只需將這樹砍了,那龍氣自然便沒了。”
“嗯。”慈禧太后微微點了點頭,道,“你去準(zhǔn)備一下,歇晌起來便去他府里。”
“嗻。”
從養(yǎng)心殿出來,醇親王奕譞只覺頭暈眼花,躑躅出了永巷,行至東華門,方覺精氣神好了些,抬眼望天,卻不知什么時候已起了風(fēng),愁云漠漠,壓得很低,給四周籠罩了一片灰暗陰沉的色調(diào)。王府管事太監(jiān)何玉柱瞅著他出來,忙疾步上前打千兒請安,攙了奕譞上轎。
此時已是巳末時分,雖則天氣變幻莫測,可沿街兩側(cè)依舊擺滿了各色小吃,連綿蜿蜒望不到頭,端的開鍋稀粥一般。望著窗外這般景象,奕譞深深吁了口氣,想說什么,只翕動了一下嘴唇,抬手放下了轎窗窗簾,手撫著前額只是沉思。不知過了多久,大轎停止了晃動,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何玉柱在外小心翼翼道:“老爺──”
“唔?”
“到了。”
“唔。”
奕譞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一聲,呵腰出轎,駐足默默凝視著巍峨壯觀的府邸,良久,方面露苦笑輕輕搖了搖頭。“老爺還沒回來嗎?眼見得天要變了,田雨,你快拿著雨具去迎迎。”隨著話音,一個四十上下的婦人滿臉焦慮神色地行了出來,卻正是醇親王福晉、慈禧太后的親妹妹──葉赫那拉氏。
“老爺您可回來了。”葉赫那拉氏望見奕譞,輕移蓮步上前蹲個萬福,道,“我正打發(fā)奴才們?nèi)タ茨亍?rdquo;說著轉(zhuǎn)臉向著何玉柱嗔怒道,“老爺回來了也不趕緊通報一聲,盡在這發(fā)什么呆?沒瞅著天要變了?”
“奴才──”
“行了。”奕譞說著抬腳進(jìn)了府邸。見他回來,幾個丫頭忙著便欲準(zhǔn)備吃食,卻被奕譞止住,“不必了。沏壺釅茶送到書房便是了。對了,玉柱,你去將皇上賞的蜜橘也拿過來些。”
“老爺,這是孫毓汶托人送來的茶,您品品看怎樣。”葉赫那拉氏滿腹狐疑地望眼奕譞,抬手揮退眾人,徑自斟了杯茶,進(jìn)房輕聲道。
奕譞接杯微抿了口,閉目盞茶工夫,方輕輕點了點頭:“確是不錯。回頭讓何玉柱包些給六哥送去吧。”說著,仿佛發(fā)泄胸中悶氣般長長嘆了口氣。
“嗯。”葉赫那拉氏內(nèi)心陡然一緊,輕輕應(yīng)了聲,小心道,“老爺,瞧您臉色,莫不是宮里邊——”奕譞微微睜開眼望著葉赫那拉氏,他真不明白,一母所生,可為什么二人性格秉性卻相差如此之大?!沉默良晌,奕譞方將先時情景道了出來。“這──”葉赫那拉氏素來莊重慈和,可聽得那般情景亦不禁怒由心生,“湉兒那么小便被她弄進(jìn)宮里,咱認(rèn)了?伤秊槭裁催要這般作弄咱們?我……我找她去!”說著抬腳便欲出門。
“回來!”奕譞“嗖”的一下坐直了身子,“你找她有什么用?便是沒事也要生出事來的,知道嗎?”
“再怎么說我也是她親妹妹——”
“你以為姐妹之情能打動她?做夢!”
“那……那咱便辭了這差使,像六哥那般豈不舒服?也免得受這份窩囊氣。”
“哼,談何容易呀。”奕譞呷了一口茶,起身踱至窗前,兩眼悵然,凝視陰沉沉的蒼穹,半晌,方搖頭苦笑兩聲,“不在其位不知其事之艱。想當(dāng)初六哥在位子時,我是那般的羨慕,如今自己坐了這個位子,方曉得——唉,我奕譞何其迂也。若當(dāng)初我便辭了這些差事,哪會有今日這么多的苦惱?!”
葉赫那拉氏兩眼不知何時已被淚水模糊了:“那……那可怎生是好?難道咱便整日里這般惴惴不安地過日子嗎?”
“只能如此了,慢慢忍吧。誰讓當(dāng)初我那好哥哥偏偏看上了她?誰讓我那好心的六哥又偏偏成就了她呢?這就是命吶!好了,你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說著轉(zhuǎn)身徑自搬了椅子至窗前坐了。窗外,天陰得很重,一陣一陣的朔風(fēng)吹得樹葉嘩嘩作響。望著變幻無常的蒼穹,奕譞只覺著酷似那讓人捉摸不定的宦海仕途!
“老爺──老爺──”隨著一陣急呼,管事太監(jiān)何玉柱神色慌張地奔了進(jìn)來,氣喘吁吁打千兒道,“快……老佛爺駕到。”
“什么事呀?這般大呼小叫的!”奕譞兩眼惺忪,伸了個懶腰慢吞吞道。說罷,將目光移向窗外,這方發(fā)現(xiàn)外邊不知什么時候竟下起了毛毛細(xì)雨。
“老佛爺駕到。”
“什么?”奕譞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睜大了眼睛,懵懂了陣方緩過神來,忙起身道,“快,開中門迎駕!”
“嗻!”
“不必了。”不待何玉柱出去,隨著話音慈禧太后已蓮步輕移踱了進(jìn)來。
“奴才奕譞恭請老佛爺圣安。”奕譞老鼠見了貓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道,“奴才不知老佛爺駕到,有失遠(yuǎn)迎,還請老佛爺恕罪。”
“這不比朝里,要這般禮數(shù)做甚?起來說話便是。”慈禧太后徑自靠窗坐下,微笑道,“我那妹子呢?”
“臣妻——”
“命婦不知老佛爺駕到,唐突之處還望——”卻在這時,葉赫那拉氏已聞訊趕了過來,方待跪下行禮,慈禧太后已雙手虛抬止住,道:“一家人哪來這么多禮數(shù)?都坐著吧。我方才去禮親王府,看他沉沉睡著,沒驚動他,就又踅到你這里。怎么,連茶也不舍得嗎?”
奕譞方自拿捏著身子坐了,聞聽忙不迭復(fù)站起身來吩咐備茶。慈禧太后臉上泛著絲笑意,點了點頭道:“外邊呈進(jìn)些鮮橘,我順便帶了些過來,你們也嘗嘗。”正自說話間,房門響處,一人已自闖將進(jìn)來,移眸望時,卻是孫毓汶:“這般天氣,七爺您卻待在房里,不嫌悶——”他猛然瞧見慈禧太后坐在窗前,頓時怔住了!
慈禧太后含笑道:“怎么,不認(rèn)識我了嗎?”孫毓汶這方回過神來,忙伏地連連磕頭,道:“奴才豈有不識主子的理?只是太突然,一時沒回過神來。”慈禧太后聽著,禁不住笑出了聲:“起來吧。找你七爺有什么事嗎?”
“也沒什么事。只心里悶得緊,便過來坐坐。”
“嗯。是該多過來坐坐,讓你七爺也多學(xué)著些處事的法子。”醇親王奕譞聽罷,臉不由得熟透了的柿子般漲得通紅。葉赫那拉氏心中不平,方待開口,卻被奕譞用眼色止住。這時間,管事何玉柱用條盤端著幾個精巧玲瓏的碧玉小盅進(jìn)來,奕譞遂起身親自端杯呈了過去。
慈禧太后屏息細(xì)嗅,但覺縷縷幽香直撲鼻端,微呷一口,滿口留香,忍不住連聲道:“好茶,真是好茶!”奕譞嘴唇翕動正欲開口,只聽慈禧太后忽地話題一轉(zhuǎn),道,“孔子說中庸之道便為至德,這話便如這茶般愈品愈有意味。治天下也是這個理,適得其中即可。便拿眼下與法夷之事而言,人家既已有意議和,便當(dāng)順此意早早結(jié)束此次沖突,取的呢便是一個‘中’字。只要不傷大節(jié),又何必在一些瑣事上斤斤計較呢?若惹惱了人家,真的大動干戈,那該怎生是好?平日里事是不少,可也要抽空子多看點書才好。萊山,你說呢?”
“老佛爺所言極是,奴才定銘記在心。”
“老佛爺圣明,非奴才們所能及。”奕譞望了眼慈禧太后,恰慈禧太后將目光轉(zhuǎn)向了他,遂低下了頭,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苦笑,道,“奴才日后定當(dāng)努力,以期不負(fù)老佛爺厚望。”
慈禧太后點了點頭,干笑兩聲道:“原想著來散散心,卻沒來由說了這些話。走,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別錯過了好景致。”說著話起身抬腳便出了房門。眾人忙起身急步跟上,奕譞方欲吩咐下人備雨具,卻被葉赫那拉氏止住。別人都愛陽光燦爛,可慈禧太后不,在她看來,這樣的天氣只會使人懶散、意志消沉。她愛雨,因為雨能澆滅人心中狂躁不安的情緒,而給人以撫慰、柔情,更因為雨能使人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
一行人說笑著行至后花園涼亭,早有下人置好了茶點端來。環(huán)目望去,但見園內(nèi)桃紅柳綠,百花吐艷,雨水洗刷下更顯婀娜多姿。慈禧太后微微呷了口茶,細(xì)細(xì)品著,良久方道:“早就聽得你這園子怎生的好,今日一見,端的不同凡響,比宮里園子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吶。”
“奴才不敢。”
“那棵古柏想來也有千年了吧?”循著慈禧太后的目光望去,只見一棵足有一米多粗的古柏直插云霄,碩大的樹冠遮蔽了大半個園子。
“是。”奕譞眉頭微微皺了下,因吃不透慈禧太后的心思而略顯緊張之色,躬身應(yīng)道,“聽說已有一千二百余年,奴才住著時便已有了。”
“保和殿的橫梁在雍正爺時遭雷擊,當(dāng)時也沒什么事。前陣子奴才們檢查,說是裂了條縫,應(yīng)及早更換。只那般粗長的木頭——”慈禧太后說罷,故做為難狀長長嘆了口氣。
奕譞這方會過意來:“這樹估摸著——”
“哦,隨便說說罷了,不必的。趕明兒給下邊傳個話便是了。”
“區(qū)區(qū)一棵樹何必大費周折,奴才后晌便讓下人們砍了送過去。”
“這——”慈禧太后故意支吾了陣,道,“唉,還是七爺明事理。這樣一來,我也好向列祖列宗交代了。得了,你們聊著,我這還有些折子要處理。蓮英,起駕!”
“嗻。”